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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營:浮生是夢中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6月號總第450期

子欄目:海外華文女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柳營

1

這天放假,小娜去郊區的一個寺廟吃素餐,原本是要帶上母親一起的,只是母親這早血壓有點高,吃了藥,在家安靜休息。

去寺廟的路不好走,車子開到山腳,得爬半小時的山路才能到達。之所以選擇去這個廟,是因為認識廟裡的一個老法師。

法師七十多歲了。出家前,育了五個孩子。四個女兒,最後一個是兒子。身邊只留了老大和小兒子,其餘的女兒一生下來就被丈夫抱出去送人了。送出去之後的十來年,女人曾經想着要找回來,可不知去哪找。問丈夫,丈夫一問三不知。她就哭哭啼啼地對人講:肯定被他抱出去扔了,早死了,那年頭,生下來就扔掉的女嬰多得很,哪家會要?

丈夫一開始就不喜歡她,後來與別人好上了,要離婚,從此不回家。這肚子裡孕過五個孩子的女人,打死不離。去丈夫單位鬧,去領導辦公室鬧,去更高一級的部門鬧,去那個野女人的單位鬧,去丈夫的父母家鬧,去野女人的父母家鬧,只要能想到的地方,她都能扯開嗓門,先是訴苦,然後嚎哭,最終詛咒。

法庭也不敢判。她在法庭大門口割過腕,血流得滿地都是。城市並不大,法院裡的人與機關裡的人都在一個大院住着。她常去庭長家門口坐着,拍腿捶胸,一家人都怕她。到後來,所有人都怕她,老遠見到她,便能避就避能躲就躲。

這一折騰,就是十多年。婚沒離成,男人突然得了重病。野女人照顧着他。知道他來日不多,她想去看他。他不見。他說,寧死不見。

男人死了後,野女人差不多也已四十左右,沒有生育,調去一個更小的城市工作。

該死的已經死了。另一個該死的也調走了。沒人可以鬧了。這個做母親的女人,開始徹底安靜下來。也不知甚麼機緣巧合,有一天,出家去了。

女人出家時,大女兒正在讀高中,與還在上小學的弟弟一起生活。很苦,大女兒說。她恨父親,也恨母親。一直到自己做了母親後,她才願意上山看母親。不管怎麼,畢竟生過我,她對人說。

女人出家後,法號水月。

這天上山,水月法師正在後山幫忙收紅薯。除了紅薯,廟裡的人還種其它。廟不大,只三四人,住持也不想把廟弄得富麗堂皇的,大家都自食其力,過得樸素

平靜。

這日,吃的是煮紅薯、大白菜燉豆腐、乾鍋土豆片、乾煸豆角。飯後飲茶。茶是後山採的沒灑過任何農藥的野茶,水是天然泉水。

正喝茶時,一對剛破產的夫妻由人帶着來找住持,求住持幫忙轉運。多年前,夫妻倆就賺了幾千萬,這十來年,不知為何做甚麼都虧,倒欠了上千萬,還害了很多的親戚朋友。

丈夫問:如何翻身。

住持說:你過去勤奮、謹慎,加上之前祖輩與父輩積了善業,短期內有所得。這善的福報如電池,時間拉長,會耗盡。可一個人如果有了錢後,不可一世,自以為是,胡作非為,貪念太重,利令智昏,機巧心太深,沒原則沒底線,到處造惡業,好命也變成了差命,甚至連命都保不住。人有小九九,天有大算盤。

妻子滿臉愁容:如何改?

老住持:起心動念,要善念。要覺醒。

夫妻同問:如何覺醒?

老住持回:人莫名其妙地生,無可奈何地活,不知所以然的死掉。心經上梵文叫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中文叫自度自度,趕快自度,覺得圓滿。你賺過大錢,虧過大錢,看見這些東西來來去去,諸事無常,更能悟出這世間的真實之相。到了人生後半場,要趕緊的覺醒來。

夫妻倆蹙起眉頭,滿眼困惑,留下一個紅包,匆匆離去。

 

2

晚上,小娜被邀去參加一個朋友的生日聚會。

屋裡擠滿了人,似乎每個人都在說話,誰也聽不太清誰的聲音。音樂響起,喝了酒的開始舞動起來。

朋友頻頻朝小娜招手。

內向的小娜鼓勵自己:舞起來。於是閉上眼睛,先是腳,後是手,然後慢慢扭動起了沉重的屁股。大家沉浸在音樂裡,舞得忘我起來。一曲又一曲。熱烈而投入。

小娜站在一旁,看着他人瘋狂舞動的身姿,覺得頭暈。去洗手間的過道上,小娜看到一張畫,畫裡有一匹流淚的小紅馬,眼神憂傷無助。小紅馬為甚麼哭,難道媽媽不見了?

小紅馬讓小娜想起了家裡的孩子,心裡突然有了迫切想回家的慾望。舞會還在進行,小娜告辭出門。

上樓,開鎖,推門。

門廳處的燈還亮着。每次晚歸,小娜母親總是習慣為她留着燈。母親聽到動靜,從房間出來,去廚房給小娜倒了一杯溫水:「喝酒了嗎?」

「沒有。」 小娜脫下風衣,接過母親遞來的水杯,「不好意思,讓你睡不踏實。」小娜歉意地道。

「習慣了,你早點休息。」母親回到她自己的房間,熄了燈。

 

3

女兒酣睡時的樣子,真的很美。

小娜俯下身去,聞到一股青草和牛奶的清香。女兒七歲了,聞起來仍舊有植物的味道,是春天裡的,雨後的,嬌嫩潔淨、柔綿細長的清香。

有些倦意,但沒睡意。

窗外單調的汽車滑過馬路,夜很靜。決定在起居室的沙發上躺一會。躺下前,小娜在書架上找了本與森林有關的書。

懶洋洋地躺在沙發上翻書。書裡似乎有蛙聲,有小鹿的奔跑聲。抬頭,小鹿就在窗前,兩眼清澈如嬰孩。窗外是一片森林,有鮮花蝴蝶,鳥叫聲清脆。似乎有一股新奇的、前所未有的寧靜湧進身體,小娜走出屋子,輕鬆穿過樹籬,往不遠處的林子走去。

似乎整個林子都在說話。其中一個聲音似曾相熟。聞聲尋去,在一棵樹上,看到了一隻鳥籠,鳥籠裡關着一隻彩色的之前從沒見過的鳥。

鳥看到小娜後,開口道:「是我。我是小瓷。」

小娜看着那隻叫小瓷的鳥,覺得奇怪。

那隻鳥繼續道:「我變成鳥之前,是個叫小瓷的年輕女人,我有過一個男人,能說會道,我迷他。迷他甜蜜的舌頭。他喜歡熬夜,喜歡去酒吧,喜歡K歌,我夜夜陪他,睡眠不足,上班發睏,被扣很多次工資。再後來,他找了個更年長的富婆,那女人有能力有魄力,竟然也被他的三寸金『蜜舌』迷得七昏八倒,她帶他出門旅行,給他另外租了房子。於是,他一句話不留,就從我那兒搬了出去,消失得無影無蹤,好像世上從來沒有過我這個人似的。」

 

4

那隻叫小瓷的鳥說:「自從和他分手後,我的日子很不好過,身體裡有個黑洞,日夜冷風。不是因為捨不得他,是因為,這麼渣的男人,我竟然曾經會如此瘋狂地愛上他。我一邊厭惡自己,一邊厭惡他。真是自相矛盾,不可救藥。」

小瓷繼續道:「有天下班回家,買了一堆的食物,有麵包、黃油、雞蛋、火腿、速食麵、水果、香腸等等,差不多是我一個禮拜的量。我回到家,泡好茶,坐在這些食物面前,生出一個奇妙的讓人噁心的想法:我想知道要用多少食物才可以堵住身體裡的黑洞。我在一堆食物面前坐了下來,大口大口吞嚥時帶來的快感,讓我獲得了極大的滿足和平靜。就這樣,不可自控式的,我吞完了桌上全部的食物,又從冰箱裡翻出巧克力和生雞蛋,我一邊嚼着巧克力一邊吸食生雞蛋,這兩種食物混合在一起的滋味之前從來不曾嚐過。雞蛋的光滑水潤混合了巧克力的甜蜜,真是極大的享受呀。我整個的身體裡,充滿了無數大嘴,它們性感的張開,急需用食物去餵養。我第一次發現,沒有比去滿足身體深處伸長出來的隱秘食慾更令人愉悅的事了。它是另一種歡愛,遠比愛情來的感受更為強烈刺激並且真實可信。我知道,這很瘋狂,如此不節制的吃東西,是病。其實,我該去看心理醫生。」

小娜說:「是的,你應該去看心理醫生。」

可是,那隻鳥似乎並不在乎小娜說甚麼,她只是想傾訴:「只要有空閒的時間,我幾乎都在吃,胃的彈性很大,要滿足它真的很難,所以我必須不停地吃。上班成了一件很難對付的事,工作的時候,不敢分心,如果被老闆看到我在上班時吃東西,肯定得挨罵,說不好還會因此丟了工作。自從迷戀上食物後,我意識到上班如同受罪。有天下班回家的路上,臨時被老闆叫回去加班兩個小時。這兩小時,幾近讓人崩潰,工作一結束,我衝向單位旁邊的超市,胡亂取了一推車的食物,飢渴而焦躁地排隊等付款。我的胃裡生出無數雙手,它們一直在不停地拍我,抓我,撕我,它們就如餓極了的嬰兒,或者小獸。除了胃,我的身體有無數張張開的嘴,它們需要愛人熱烈滾燙久綿的吻,吻住,久不分開。整個身體處於極度焦慮的狀態,等待被最大限度的餵養,餵,不停地餵。終於輪到我了,在急躁中匆匆付了錢。拖着一大袋食物,我出了付款口,在街頭站住,迫不急待地取出一條長麵包,急急地往嘴裡送,我聽到那些飢餓的手在鼓掌歡呼,感受到那些張開的唇被瘋狂地親吻,我全身無法控制地戰慄,熱淚從眼眶處湧出,如與等待了長久的愛人在牀上共同迎來的高潮。」

小娜聽得目瞪口呆,想像着她邊往嘴裡塞食物邊全身戰慄的場景,心裡覺得難過。

小瓷的情緒稍有起伏:「我快速變胖,之前的衣服全不能穿,在網上淘大號衣服,我的臉越來越腫,有了三層下巴,脖子上的肉變得超級性感,我身上原本可見的骨頭一點點消失,得仔細去尋,才能找到一絲隱在肉裡的痕迹。同時,購買食物的錢與日俱增,我得拚命幹活才可以維持平衡,這對我真是巨大的折磨。飢餓感蓋過了其它一切感覺,這般強烈的如餓狼般的食慾,經常使得我全身發抖,不能自制,這絕對是享受但也糟糕透頂。在公司上班的時候,我不得不隔些時就偷偷跑去洗手間,蹲在馬桶上猛咬猛嚼一番事先藏在洗手台下的食物。」

她悲傷道:「我已經根本不懂得甚麼叫節制,我只顧着去滿足、去填補、去餵養自己的大胃。唯有食物,才是最好的愛撫,吃飽躺下,才是最大的滿足。」

小娜點頭:「我理解,我也熱愛食物。」

小瓷道:「很多時候,我甚至渴望能夠在飽餐之後的極度安逸中悄然死去。這樣就不用重複着飢餓的折磨,以及無度的飽腹之歡愉。那天在單位裡,我終於暈到了。躺在醫院的病牀上,我聽到醫生說,如果不控制飲食,我將死於血栓。」

小娜說:「醫生的話還是要聽的。」 

小瓷道:「醫生讓強制性減食,切胃,注射藥物,平時加以針灸。」

小娜問:「切了麼?」

小瓷自顧自說:「公司老闆之前待我不薄,因為我父親活着時曾救過她兒子的命,如果不是,她早開除我了。當我想從醫院逃跑時,她對我也已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她說如果我放棄治療,如果我無法控制食慾,最好就別去上班了。」

小娜好奇:「切了麼?」

小瓷繼續敘述:「沒有切,但被送去了減肥中心。那樣的日子漫長且難以忍受,我離頓頓飽餐帶來的甜蜜滿足感越來越遙遠,沒有了食物的撫愛,沒有了吞嚥時的激動,沒有了飽脹後的戰慄,更沒有食物滿到脖子處的熱淚盈眶。」

小娜說:「可以想像。」

小瓷道:「我對減肥中心的護士說,生無可戀,女護士對我說,你減肥成功後,可以出門享受購物的美好。」

小娜問:「你喜歡購物麼?」

「購物?如果購買食品我肯定喜歡。可當然不是,護士不是這個意思。她說的購物應該是指買衣服、包包、首飾、化妝品等等,可我對這些沒甚麼慾望。我的身體裡爬滿了飢餓感。唉,就是餓。如狼似虎的餓,難道有比食物更美好的東西嗎?」

小娜思考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

小瓷說:「中心的護士讓我最好不要有任何想法,專心減肥。專心也可以成為一種慾望。三個月裡,我減掉了大量的體重,一種硬朗、銳利的線條重新融入進我的體形。離開中心後不多久,我竟然很快又重新找到了愛人。」

小娜替她高興起來。

小瓷說:「他是我們單位新來的同事,午間休息的時候,周圍的女同事與他熱情的打招呼,但我感覺到他的目光經常停留在我的臉上。我沒自信,連那個除了嘴甜外一無是處的笨蛋都敢拋棄我,誰還會愛我?我決定逃避,不和他主動打招呼,更不靠近。」

小娜說:「其實不用逃避的。」

小瓷說:「我的體形看似已恢復正常,但身體卻時不時會湧出讓我即歡喜又害怕的飢餓感。它如暫時沉睡的巨人,正在一點點甦醒,張開手和腳,沿着我的胃壁爬上來,一直爬上我的唇,它緊貼着我的唇,愛撫、親吻,它想讓我妥協。我得忍着。」

小娜說:「對,得堅持。」

小瓷道:「這一天,明明已吃過午飯,可這個巨人卻甦醒過來,我的身體因它而變得焦慮。得分散注意力,於是我離開座位,起身走到陽台上,看着街頭匆匆的行人,他們看起來是正常和健康的,可他們的神情卻很焦慮。是甚麼讓他們焦慮?食慾,愛慾,物慾?我在陽台上茫然地站着,沒一會,他就跟了過來。」

 

5

小瓷的敘述幾乎沒有停頓過,就像雨水一般,密密麻麻,傾盆而下。

她接着講:「他漫不經心地,或者假裝漫不經心地說『我是剛來的,叫阿丹,還不知道你叫甚麼名字。』我告訴他,我叫小瓷。他說,像是一隻鳥的名字,好聽。 我很高興他這樣說,雖然我不明白為甚麼他會認為小瓷是一隻鳥的名字。」

小娜笑起來:「他很知道怎麼吸引你。」

小瓷道:「他看着我,我看着他。我覺得他親切,是近的,不陌生的。我知道,我的眼神又重新明亮誘人起來。於是,我們就經常出門散步,看電影。假日裡,我們相約去一個偏遠的森林裡住了些日子,是那種廉價卻舒適的小木屋,白天釣魚、散步或者看書。我在他面前,重新找回了一些希望,我溫馴得如一條小狗。在木屋的小牀上,我們相擁着說各自童年的趣事,外面下着雨,吹着風,我們從容不迫地做愛,從頭到腳,做着愛着,耐心極了。有時候,我們會在小屋前燃起火堆,烤白天釣上來的魚。我們喝啤酒,喝多了,他開始唱歌。半夜,他往火堆裡添木材,火光跳躍,植物散發出特別的清香,遠處溪水流淌,我們相擁着,長長地親吻。」

小娜忍不住插嘴道:「聽起來真是美好。」

小瓷繼續說:「有一天,我看着他。他安靜地坐在我面前翻一本男性雜誌,我突然不可控制地一下子火冒三丈:『別看那種無聊的雜誌,和我說說話。』其實從和他一開始交往,我就有強烈的不安。是骨子深處的不安全感。這種不安就如飢餓感,它是個脾氣暴躁的小無賴,潛藏在我的身體裡不斷吸取養分,最後主導了我。當我看他翻男性雜誌時,我害怕他是個膚淺的男人。因為膚淺,他會隨時因為別的美色拋棄我。我實在太害怕失去,害怕不被愛,害怕自己不配擁有愛。我害怕眼前所擁有的一切瞬間不復存在,就如那天我回家時,發現那個渣男已經將我的家搬空了一樣。」

「他被我嚇住了,不知所措。」

「我為我的失控感到難過。我走過去抱住他,就像抱着一個孩子。我說『我只是擔心你會離開我。』他看我的眼神有那麼一絲陌生感,卻仍不失溫柔地安慰道:『傻瓜,為甚麼要離開你?』」

小娜也問:「真的離開,又能如何?」

小瓷道:「是呀,如果真的離開了,又能如何?可我就是害怕,心有驚恐。沒男人愛,會死嗎?當然不會。可是我怕被剩着,被人叫剩女。」

小娜說:「剩着又如何?」

小瓷道:「剩着難道就不活了嗎?當然不是,還得活。可是,我會成為異類。我不想成為異類。我害怕成為異類。我得成為別人眼裡的正常人,結婚,生子,不被離婚,也不離婚。是的,就那樣循規蹈矩的活着。可是,即使是想循規蹈矩地活,也得靠運氣不是嗎?我害怕自己是那個特別沒有運氣的人。反正,我很緊張。很焦慮。我又有了強烈想吃東西的慾望,我想肥起來,躲進因食物而積起來的肥肉裡。」

小瓷在講述的時候,情緒有起伏,隨後又自個兒平靜下來:「除了偶爾有管理人員會來小木屋,幾乎沒有任何人來打擾我們。事實上,我和他朝夕相伴的地方實在太棒了,我們常常走很遠的路,去更深處的森林裡探險,尋找寶藏,幾個鳥蛋、一盤蘑菇、一些野菜,還有採回來插在水瓶裡的鮮花。我牽着他的手,跨過一棵倒在地上的大樹,一條小小的溪流,靜靜地從這裡走到那裡,從這處眺望那處,腦子裡浮想聯翩,每當這樣的時候,我覺得我擁有了一切,心裡因此時常湧起強烈的讓人眩暈的滿足感。」

小娜道:「總是會有些美好時候,感覺已經擁有了一切。」

小瓷道:「假期將盡,離開森林的日子一天天接近,我內心的恐懼與日俱增。我害怕一離開森林,我就又會無節制地進食,然後他就會棄我而去。我對情感的不確信是埋在身體裡的一顆大毒瘤,時常壓得我喘不過氣來,甚至連走路都覺得沉重。有天半夜,我突然憶起,小時候爺爺教過我吃下某種藥,可以讓大腦變得輕盈,讓身體有飛翔的感覺。天沒亮,他還在安睡,我偷偷出門在森林深處尋找那種草藥。」

小娜很驚訝:「真有這種草藥?」

小瓷說:「是的,我找到了這種草藥,將它熬成湯喝。每天三碗,一滴不剩。我還將我和他的生辰八字用口紅寫在他穿過的內褲上,然後用袋子包好,埋在大樹底下。」

小娜問:「為甚麼要這樣做?」

小瓷回:「以前在一本奇書上看到過,說這樣做,會讓兩個的關係牢不可摧,永不分離。」

小娜問:「然後呢?」

小瓷道:「我們每天都形影不離,對他,我漸漸生長出一種對食物般的飢餓感,想將他整個兒地吞嚥下去,一點點消化掉,以此用來滿足我身體裡的那股無窮的不安感。我們夜夜纏綿,似乎惟有如此才能證明我仍有吞食對方的能力。」

小娜好奇:「你最後將他吃掉了?」

小瓷自顧自說話:「隨着離開的日子越近,我對他的飢餓感漸增。是另一種強烈的食慾,我必須往自己的心臟裡不斷地填東西,填進他的笑容、他的情話、他的寵愛、他的性慾……所有與愛有關的,統統不能少。」

 

6

小瓷的聲音仍舊在繼續,她似乎得一口氣說完才會停歇。

「離假期結束還有一天,無助和驚慌在我身體裡如夜幕鋪開,之前儲備在身體裡的情話、寵愛全都如沙子般一點點往外漏,我的身體是個漏斗,隨時都會空蕩如無物。我要抓緊他,即便在夢裡,我也緊緊地抓住他的胳膊。他是那麼的溫柔,脾氣隨和性情溫順,極富同情心,做愛時也非常細心周到,滿腔慷慨無私地奉獻。」

「這夜,我們穿着衣服,躺在木屋前的草地上,從那裡能看到星星和森林裡的樹影,能聽到野蟲和青蛙的合唱。他躺在我身邊,頭枕着草地,好像回憶起甚麼似的,嘴巴凝固成一片茫然。這讓我本能地感到不安,我趴在他懷裡,可我甚麼都沒敢說出來。長久的沉默之後,他用低沉沙啞的聲音喃喃自語:『出來有些日子了,回去得好好各自安靜一陣子,我忙完手裡的項目,還想抽時間去趟海邊,想在海邊騎一回大象。我喜歡大海和大象,即自由又吉祥。』」

「我躺在他旁邊,一聲不哼,擔心一開口就哭泣。我蜷曲着。我的肩胛骨在薄薄的皮膚下突起(我越來越瘦了,不敢吃東西,他說過他不是那麼喜歡肉太多的女人),我腦袋裡閃過飛鳥展開翅膀時的模樣,以及閃亮的十字架,是飛翔的自由,是肉身被囚禁的痛苦。不多久,我便聽到他發出輕微的鼾聲。」

「我的飢餓感在他的鼾聲裡開始膨脹起來。想到他講的甚麼大海與大象,以及自由與吉祥,我的飢餓就已經無法自控地變得狂躁起來。我伸出脖子,靠近他的脖子。他睡覺時的樣子,真的很美。這樣的美,更是誘惑着我獸般的飢餓。我真想朝他的脖子咬下去。一口又一口,然後在飽餐一頓後,滿足地睡去。」

小娜插嘴問:「你朝他脖子咬下去了嗎?」

小瓷繼續:「我雖然餓着肚子,很不舒服,被蟲子咬着一樣難受,但後來還是睡着了。醒來時,木屋不見了,他不見了,只剩下我一個人。我動了動睡僵了的身體,看到了肩膀上突然長出來的翅膀,以及這困住了我的可怕的鐵籠子。我成了一隻關在籠子裡的鳥。我焦躁無比,嘴巴不停咀嚼,讓人寬慰的是,我發出的聲音還是人類的語言。」

 

7

小娜問:「為甚麼會變成一隻鳥?是不是喝了太多的藥湯?」

小瓷回:「這也是我想知道的,可爺爺早已經去世,他無法告訴我答案。我只能夜復一夜、日復一日地呆在籠子裡,黑暗滲進我的體內,陽光每天將我喚醒。我終日重門深鎖,無處可去。日子太漫長太空寂,我必須學會面對。慢慢的,我開始與動物們說話,開始學會去感受星空、植物,對於身邊的一切,我都給予了細心的關注。」

「我從最初的恐怖、從對他人的怨恨以及自我反省中平息了下來。」

「風來了又走,雨下了又停,鳥兒會與我說話,隨後很快飛走,其它動物也是如此,有時候,牠們因為我的呼喚,會停留片刻,會在我的籠子前好奇地呆上一陣子。」

「森林裡的四季在我的籠子前上演,秋天的落葉纏繞我的脖子,冬天的雪遮藏我的身軀,春天的衣裙印綠了我的眼睛,夏天熱烈的陽光幾近點着我的羽毛。」

「時光如火燄,燒掉了我所有的憤憤不平,身體裡關於恐懼的記憶也如早已爛掉了的衣裳,強烈空洞的飢餓感不復存在。我不再糾纏自己是誰,不再恐懼有沒有人愛。我將之前無法忍受的、寂靜孤獨的森林,慢慢變成可以觀賞的風景。」

「日夜交替,萬物幻變,我從這變化着的自然中,看見了另一個毫無保留的自己。」

「是自由和吉祥。」

「是千變萬化間的自在安詳。這種感覺真好,世界因此變得美妙。我不知道自己在這籠子裡呆了多久,我不知道有多久沒再開口說話,直到看見你的到來。」

「看你在森林裡遊蕩的樣子,我開始真正意識到,我一直都在夢境裡,這裡從來沒出現過任何人。」

「我的夢境在你的夢境裡。」

「是的,我被關在了你的夢境裡。」

「我不想永遠都被這樣關着,所以請你靠近我,再靠近一點,我需要你打開鐵籠外面的鎖。鑰匙就在籠子的落葉底下,你得用手去挖開,因為有太多的葉子落在上面,腐爛了,層層疊疊的。」

小娜蹲下身子,用力去挖。

「你找到了,那麼請你打開它。」

小娜站起來,拿鑰匙打開了籠子。

 

8

女兒天籟般的聲音穿越樹林,驚醒了小娜。陽光如水,在眼皮間緩緩向下流淌。小娜努力睜開眼睛,帶着對夢境的疑惑,從沙發上坐起來,彎腰拾起掉在地板上的書。

母親在女兒房間,小娜聽到她們兩個人的說話聲。

女兒說:「外婆,我今天要穿白裙子。」

外婆回:「白裙子還沒晾透,我們穿藍裙子,外婆最喜歡看寶寶穿藍裙子了。」

女兒說:「我真的想穿白裙子。」

外婆回:「好呀,寶寶放學回來,就穿着白裙子寫作業吧。」

女兒高興起來:「那也行。」

外婆道:「穿好衣服,我們去吃早飯,外婆給你做了愛吃的雞蛋餅。」

兩個人從臥室裡走出來時,小娜起身,迎着女兒走過去:「寶寶,早上好。」

女兒先是停下來看着小娜。小娜朝她張開了雙手。女兒見狀,才放心地撲過來:「媽媽早上好。」

她總是被動,才那麼點大,就會等着被確信過的愛。小娜自責,平時出差太多,工作太忙,對她的愛太少。

小娜陪她吃雞蛋餅的時候,女兒突然看着她問說:「我想爸爸了,我都已經有半年沒見爸爸了。」

外婆安慰道:「爸爸去國外了,要很久才能回來。」

自從屋子的男人不告而別之後,外婆就一直陪着小娜與女兒。這個屋子裡因為有外婆,這個家才得以保持相對的完整。

小娜幫女兒穿上外套,送她出門,看她進校車,與她快樂的揮手。小娜不知道有多久沒送她坐校車了,自從出事後,她幾乎把整個家都扔給了她的母親。

離上班時間還早,小娜決定去趟菜市場,買些菜,下班回來時,給她們好好做頓晚餐,也不知道有多久沒下過廚房了。

在之前常買魚的攤位前停下,賣魚的女人道:「好久沒見你了,你氣色不好,看起來身子骨冷,睡前喝點小酒。」

小娜確實覺得身子骨冷。是骨頭裡的冷。可小娜聽了賣魚女人的話,第一反應竟然是覺得羞愧不安:「是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他離開我了?」可隨後,小娜就自問:「我需要羞愧嗎?他離開了,這個世界依舊在轉。」

小娜看見市場裡的塵埃在光中上下舞動,似乎聽到了周圍全部的聲音,煙火繚繞的。於是她笑着對賣魚女人說:「謝謝,今晚就喝一點。」

拎了一大籃子菜回來時,母親正在陽台上讀報紙。晚上沒睡好,覺得累,小娜決定繼續回沙發上小躺一會兒。

母親從陽台上站起來道,陪我出門散會步吧。小娜取消了去沙發上躺一會的計劃,陪着母親出門。似乎頃刻間便又進入了外面燦爛的晨光中,金黃色的街道,街道兩旁的商舖,像是沐浴在蜂蜜中一般。樟樹葉閃閃發亮,以某種戲劇性的姿態沙沙作響。

母親和小娜走出街道,經過一個掩映在綠蔭中的小巷,小娜聞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那味道裡蘊含着奇妙而單純的氣息,似乎與森林裡的某個秘密有關。

母親帶着小娜,進入一戶人家的院子,院門悄然無聲地打開,猶如衣櫃的大門,你可見藏在衣服之間的所有過往。跨過院門,竟然是一片藍色的大海。

撲面而來的氣味裡,帶了一絲大海特有的腥味。小娜的眼睛裡,映着大海深處的藍,以及從海面湧上來的遙遠璀璨的光芒。在那片洶湧澎湃的光芒中,小娜看到一群大象,大象從藍色的波浪中奔騰而來。波浪層層,萬象奔湧。

 

9

母親拍了拍小娜的肩膀:「醒醒,早飯已經做好了,起來喝碗熱粥。」

小娜睜開眼睛,見母親站在沙發前,穿着藍色帶碎花的棉布外套,手裡拿着晨報。有叮叮噹噹的敲打聲從樓上正在裝修的房子裡傳來。

小娜坐起來,彎腰從地板上拾起昨晚睡前翻過的那本與植物有關的書。

小娜將書隨手放回到書架,去了趟洗手間,又去廚房倒了杯溫水。母親已經將早餐擺在了餐桌前,是熱乎乎的薑絲雞肉粥。

母親說:「喝點粥,讓身子骨熱起來。」

讓身子骨熱起來,這話聽起來耳熟。小娜坐在餐桌前,細細憶起了昨天的夢。小娜對母親說:「我夢到了一個被關在籠子裡的可憐的女人,還有大海與藍色的大象。」

小娜母親臉有憂慮:「你最近看上去太憔悴了,凡事看開些,不要有執念。乘熱將粥喝了,出出汗,去去身子裡的寒。等會,孩子也該起牀了。」

小娜捧起熱氣騰騰的粥,似乎在粥的霧氣裡,看到自海浪中奔騰而來的大象,自由吉祥。

小娜一邊喝粥一邊對母親道:「媽,我今天爭取早點下班,去趟市場,買些食材,給你們做頓好吃的。等會寶寶起牀時,告訴她,等她放假時,我們一起去看大海去騎大象。」

母親聽了後,開心起來:「好好,今晚吃我女兒做的菜,放假時一起去看大海。」

正說着話,聽到房間裡女兒的聲響:「外婆,媽媽,我醒了。」

兩個人同時應道:「寶貝,早上好。」

小娜站起來想往女兒房間去,被母親用手按下:「我去。你還得上班,先將熱粥喝了。另外,改天你抽時間陪我去一趟郊區的廟裡,我久沒有回廟裡,得去住幾天。」

「我昨天才去過。」小娜回。

「你昨天一整天在家昏睡,哪也沒去,真是睡多了說夢話。」小娜母親笑着應答。這邊應完,那邊又喊:「外婆,我的白裙子呢,我今天要穿白裙子。」

外婆回:「白裙子還沒晾透,我們穿藍裙子,外婆最喜歡看寶寶穿藍裙子了。」

 

2012年秋初稿

2021年冬終稿


柳營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生於中國浙江。著有長篇小說《阿布》《小天堂》《淡如肉色》《我之深處》《姐姐》,中短篇小說集《閣樓》《蘑菇好滋味》等。現居曼哈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