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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穆:古民家的一個午後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9月號總第453期

子欄目:日本華文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陳穆

今年春天來得晚,四月初才有一些初春的味道。一個暖陽拂面的午後,我決定出去走走。幾日伏案,身體已經像石板一樣僵硬了,腦袋裡也像淤泥阻塞,混混沌沌。然而並沒有甚麼目的地,只是想到一個不太熟悉的地方,重新拾起對身邊事物的好奇心,也許能發現甚麼有意思的事情呢。不料,我卻不經意地闖入了一間古民家。

「古民家」用中文怎麽說,我想了半天也沒找到合適的詞語,既然沒有找到合適的詞,就暫且借用這一「和制漢語」吧。

其實東京都內的「古民家」很難「不經意地闖入」的,因為留存到現在的「古民家」大部分都被市政部門管理起來,成為了文化保護設施,甚至還設有門票處,設有解說看板之類的,並且往往門前人流絡繹不絕,總歸會想方設法地提醒你這是一個景點。但我闖入的這個「古民家」卻是個例外。甚至我穿過大門,沿着筆直的石子路走到房子跟前,才下意識地想到:噢,這是一個古民家呀。這裡沒有標明入口,也沒有絡繹不絕的人群,甚至除了一位坐在房檐下看書的中年女性之外,我沒有看到其他人。我想也許這位女士帶給我了錯覺,有誰會在旅遊景點如此沉浸在書中的世界嗎?

既然來了,就仔細看看吧。我踏進了房子,左手邊是寬闊的居室,三大間榻榻米房間連成一排,之間的隔斷被撤去,雖然一眼可以望到盡頭,卻好像走到盡頭也要花上一些時間。正對着的是客室,正中間有一個四方形的圍爐,高高的房樑下垂下一口鐵壺,壺底斑白,據說維護老房子時會時不時地點燃圍爐,燒一壺水。也許是那時留下的痕迹吧。客間是木做的地板,房樑和支柱散發出古屋特有的沉香,像雨後森林中混雜着泥土的氣息,這種味道一下子就把人拉向了歷史維度的想像,彷彿看到一家老小圍坐在暖烘烘的爐子邊,其樂融融。那個時候沒有電視手機,也許即便是漫不經心的閒話也會被認真地傾聽吧。

緊挨着客間的是廚房,各種農具廚具就好像原封不動地擺放在了該有的地方。令人有些意外的是,這家的廚房並沒有單獨分出一間,而是緊緊地挨着圍爐,雖然這種構造也並非罕見,但似乎也可以說明這家的主人並不「講究」。後來才知道,這家主人是「組頭」,房子據考證是江戶末期的遺迹,那時候的「組」並不同於領主家,「組」原本是武士戰時的軍事組織,後來武士階層衰退逐漸走向消失,但這一編組方式留了下來。「組頭」的權力並不大,只是作為名主的輔佐管理一些村裡的事務。所以這座古民家的佈局可能只是略比尋常百姓家好一些而已。

屋內轉了轉四處看了一圈,就沿着房檐下的廊台走了起來。廊台在日語中叫做「緣側」,是日本建築中特有之物,雖然類似於西洋建築中的陽台,但從外觀上看起來顯然不同。廊台既有觀賞性又有實用性,最重要的是它還暗含着東洋的哲學思想,因為在空間上來看,它是房子內部空間與外部空間的「曖昧之處」,那麽它本身究竟是內部還是外部呢,哲學家們或許可以為此吵上一整天。

我慢悠悠地在廊台走着,欣賞着房子周圍的風景。一面是水田,一面是雜草,好像並沒有被精心設計過的樣子,不過是「順其自然」,但一轉彎卻又遇到了用石子鋪設的枯山水。就在這裡,我遇到了先前那位沉浸在書裡的中年女性。「啊!」我好像已經忘記了她,不禁嚇了一跳。她也一個激靈抖了抖捧着書的手。「啊,對不起,打攪您了。」我實在不好意思地道了歉。她身子往外錯開了一下,給我讓了讓路。正當我踮起腳尖從她身邊走過的時候,她突然問我:「你對古民家很感興趣嗎?」我停住了腳步,想到自己不過是個「闖入者」,於是紅着臉說:「我只是路過這裡,想進來看看……這裡很讓人心情平靜吶。」她像突然來了興致一樣,合上了手上的書,指着不遠處的一個看起來像倉庫一樣的建築說:「那個建築很有趣吧?」我又仔細看了看,可是對於作為外國人的我來說,實在是看不出哪裡有趣。看到我有些愕然,她笑着說:「它可比一般的倉庫高不少呢,三層的很少見吧。」看我還是摸不清頭腦的樣子,她接着說:「這是一個蠶絲養殖場,很長時間都不知道這個建築的主人是誰,最近才查出來。和這個古民家的主人不是一個人,甚至有可能倉庫建得更晚,明治初期吧。發現這個建築的地方也不是這裡,只是為了方便,把它移到了這裡。」「方便?」「方便人們來觀看呀。」「哦。」我有些失望,人們對它的關心最終也不過是為了製造景點罷了。

「您在看甚麼書?」我有些好奇。

「我在寫俳句,所以在看有關季節詞語方面的書。」

「在這裡寫俳句?」

「是的呢,坐在家裡寫的話,總覺得情感來得生硬。」她有些不好意思似地笑了笑。

「這裡確實很適合呢,一下子就走到了情境之中似的。」

「您也會寫寫俳句甚麼的嗎?還是短歌或者……」她突然認真地問起來。

「啊,不好意思,其實我是外國人,雖然能讀懂,但自己來寫的話還是有難度的呢。」

「啊!對不起,我沒想到……」緊接着問了我來自哪裡。「那麽,您該很為您國家的古典文化自豪的吧。」

對於這個問題我有些為難,從小生長在北京,隨處可見歷史文化古蹟,也經常聽到街巷閒談的人們眉飛色舞地講述一些真真假假的往事傳說。長大後再借助書籍也對既往的文化歷程有所瞭解,當然,歷史的長河中總有些令人心潮澎湃的瞬間,但如果說對哪些古典文化有着特別的喜好,卻又難以給出清楚的回答。於是我淡淡地說「當然歷史悠久,但也不盡然全是能令人自豪的吧。」於是話題轉向了日本文化,歌舞伎、茶道、插花甚麼的,其實我聽來並沒有太大的興致,因為現代人對傳統文化的執拗往往會引向一種難以經得起推敲的自國中心的文化優越感上去,而它的背後如果還隱藏着隨時會被引爆的民族主義情緒的話,那就會更令人生畏了。

這時突然看到一個三四歲大的小孩子闖入了古民家的院子裡,小孩子張牙舞爪地在父親的前面跑着,直愣愣地就踏進了枯山水之中,腳踩過的地方已經看不出甚麼形狀來了。這位父親見狀,慌忙用略帶呵斥的口吻把孩子叫回了自己的身邊,並不停地告訴他:那裡是不能踩的。看到這一幕,身邊坐的這位女士卻大為不滿起來:「這有甚麼的呢,就讓孩子玩玩也沒甚麼大不了的吧。」聽到這句話,我微笑着點了點頭,心情比之前放鬆了不少,甚至覺得和她之間的距離感也縮短了。

「和我孫子差不多大的年紀吧。」她若有所思地說着。

「啊,真的完全看不出來呀,您都有孫子了嗎?」這一句話似乎成為了日式客套話的經典句式,聽到的人沒有人會不高興吧,但是我卻是真的感到意外。這位女士衣着素樸,妝容淡雅,行為舉止雖然給人一種大方、沉穩的感覺,但笑起來有時略帶羞澀,有時卻天真爛漫。我以為她比我大不了幾歲,後來一問才知道我與她的兒子竟是同歲。

「唉,我最近正為兒子的事情苦惱呢。」她的臉上突然笑容消失了,有些喃喃自語般地向我傾吐着家裡的瑣事,「兒子結婚後兩口子都在工作,女方的能力很强也喜歡自己的工作,但有了孩子之後,好像誰也沒有更多的精力去照顧孩子似的,真令人頭疼呀。」

即便如此,我知道日本的母親是一般不會干涉孩子婚後的生活的,更不會去幫忙帶孩子之類的,畢竟自己的生活也很重要。我也沒有甚麼解決的方策,只是順勢說「女性的體力比不上男性呀,工作後回到家裡還要照顧孩子的話,那可太辛苦了。這不是相當於在做兩份工作嘛……」

後來也忘記自己支支吾吾地說了些甚麼,只是沒想到她像恍然大悟一樣,說道:「我一直是家庭主婦,沒有體會過上班人的辛苦,所以會更在意照顧孩子的方面。聽你這麽一說,我想我應該回去教育一下兒子,上天給了男人更多的精力體力,就應該擔當更多吧。」說完我倆都笑了。

就這樣漫不經心地聊着家庭瑣碎的事情,還分享了家貓的照片和一些與貓貓們共度的溫馨回憶。沒想到竟然就這樣聊到了夕陽西下的時分,管理人員也來關閉門窗了,於是我們慌張地收拾好東西,一同走到了入口處。在這裡,她將手上提的東西放到自行車的車筐中,轉身對我鞠了一個躬,說:「今天很高興能和您愉快地聊天,耽誤您的時間了,不好意思。」於是我也道了謝,兩個人分別往不同的方向走,踏上了回家之路。

分別後在回家路上,內心裡充滿了愉快的感覺。想到兩人萍水相逢,談得這麽愉快,分手時卻也淡然而處,也沒留個聯繫方式甚麼的,抑制不住地有些感慨:如果是在國內的話,大概會「加個聯繫方式吧」,好像不願意就此別過,但也難說之後會真的有甚麼聯繫,或者說持續的聯繫會再留下甚麼更好的回憶。但像這樣,兩個陌生人的相遇就像平靜的湖水中落入了小石子,一瞬間會泛起波瀾甚或水浪,但終究一切會重新回歸於平靜,甚至一段時間後讓人再也察覺不到小石子的存在了。但每每憶起,卻仍然能清楚地記得只留在了當時的那種美好。

在這裡,這或許就是與陌生人交往的最好方式。


陳穆 日本一橋大學社會言語研究科博士生在讀。青山學院大學非常勤講師。日本學術振興會特別研究員。日本華文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