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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周:相約上海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10月號總第454期

子欄目:美國華文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葉周

1

女兒佟梅梅完成了商學院碩士學位,父親佟方志提議一起去上海旅行,慶祝佟梅梅人生的又一個里程碑。到達上海的第一天,佟方志說:我想給你講講我過去的生活,雖然你在中國出生,可是三歲以前的生活你都不會有記憶。可是那段生活對我們這代人很重要,所以我一定要告訴你。

「聽上去倒是蠻有趣的。」佟梅梅點頭答應。

離開酒店,他們打了一輛車往城市西區去。高速路兩邊是層層疊疊的老民居,成片的紅瓦組成的人字形屋頂參差錯落。車下了高速道,行駛在彎彎曲曲的街道上。街區十分幽靜,街道兩邊高大的梧桐樹正綻放着新葉。

車在一幢單棟獨處的西班牙風格的洋房前面停了下來,門前有一塊牌子:文化名人故居。這座故居作為城市的一個文化景觀對參觀者開放。二層樓的洋房,大鐵門上鑲嵌着花式的鐵條,透明的玻璃後隱約可以看見一道盤旋而上的樓梯。佟方志帶着佟梅梅走進大門,樓梯的扶手上竟然還鑲着大理石。佟方志邊走邊告訴佟梅梅,自己曾經在這兒住過兩個晚上,那兩天北風呼嘯,發生了一件事。

佟方志的話如同一部懸疑小說的開頭,佟梅梅幼年在上海時曾經聽佟方志講過許多既恐怖又吸引人的故事,在她童年的快樂的記憶中,父親給她講故事的情景依然清晰。父親說故事時不僅手舞足蹈,聲調也是抑揚頓挫。那個貧瘠的年代,離家的佟方志有時接女兒出去玩,除了講故事給她聽,也想不出更多好玩的招數。歲月流逝,現在女兒已經長大了,幼年的事對她的影響離得越來越遙遠。今天父親似乎又要給她講一個故事,還是與自己有關的,佟梅梅覺得特別好奇。

父親說這裡是一位著名作家的故居,作家的夫人原先是一所中學的教務主任,和自己的母親做過同事。那一年老作家去北京開會,老太太覺得一個人住着一套大房子,晚上怕怕的。那時佟方志正為了編輯一個刊物專輯需要收集一些老作家的資料,時常去老先生家閱讀一些老先生提供的資料,有時很晚了才離開老先生的家。「當時我和你媽媽的家,準確地說是你媽媽的父母的家住在虹口那邊,我騎自行車單程就要一個多小時呢。於是老先生說歡迎我那兩天到他家小住,為老太太壓壓驚,順便可以有更多時間看些資料。我就答應了。」

佟方志導引着佟梅梅走進二樓一扇敞開的大門。

客廳裡一隻深紫色的書櫃放在餐桌邊靠牆處,另一邊牆上兩幅書法顯然是某一位文壇名家的墨寶。佟方志還記得三十年前他就坐在餐桌上閱讀抄寫過不少老作家的資料。有問題需要問老先生,就和老先生面對面地坐在旁邊那張沙發上。有時老太太邁着蹣跚的腳步用一隻黑漆紋花的托盤送來兩杯清茶。如果那天老太太心情好,還會做一些甜點給他們。

佟梅梅看到父親在屋子裡入神地觀看舊物,就在一邊想像着年輕時父親的樣子。裝滿中文書籍的書架,牆上的字畫,和那些古老家具組合成的厚重文化氛圍,讓她覺得呼吸有些沉重。這時佟方志把她帶到靠北沿街的廚房裡,裡面放着一張小木桌和兩把椅子。木桌沒有油漆,呈現着淡淡的黃色,連木紋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佟方志輕輕撫摸着桌面對女兒說,「那天已經很晚了,我們就在這兒坐着聊天,老太太卻談興很濃……這才是我真正要告訴你的故事,這個故事關於我和你媽媽,我們原先好好的,為甚麼突然我就離開她了……」

佟梅梅忽然像被針刺了一下,潛意識中最柔軟的一處被觸碰了,她還未出生,父親就離家出走了,儘管離得不遠,每個週末都會帶她出外遊玩,可還是和一個圓滿的家庭不一樣。後來父親去了美國,她上初中時才把她接去生活在一起。可是父親為甚麼突然離家了呢?不論是母親還是父親都沒有對她有過起碼的解釋。儘管日後她看到父親和母親還是客客氣氣,也沒為甚麼事紅過臉,彼此也從沒有惡言。她忽然醒悟到父親安排這次行程的真正目的就是要告訴她其中的緣由。

後面進來了幾個參觀者,佟方志沒有繼續說下去。佟方志望了一下窗外,悄聲對佟梅梅說:「你想一下,寒冬裡夜深人靜時,周圍的街道靜得連輛車都沒有,風吹着梧桐的禿枝擦過窗玻璃發出了悉悉索索的聲音。尤其是昏黃的路燈把晃動的枝影投射在窗玻璃上,那是一幅甚麼景象?」佟方志衝着女兒壞笑,佟梅梅立刻記起這是父親講鬼故事嚇她時的表情,就推着佟方志走出了故居。

街上還是那麼幽靜,走在樹蔭下看着斑駁的光影,現實世界也變得夢幻起來。佟方志和女兒慢慢走着,一面說着往事:

那天晚上,佟方志在客廳裡忙完了,就到廚房裡和老太太聊天。老太太精神頭好,頗有興致地做了紅豆湯圓。兩人品嚐着甜點聊天,老太太話也多起來,由面前的佟方志談到他故去的母親。母親原先在一所中學裡教書,忽然被調去新疆支邊。可是她的身體一直不好,去了半年多就突發急病過世了。老太太說,「你特別像你媽,如果媽媽看到你長得這麼帥一定很高興啦。你知道嗎,原來支邊的名單上不是你媽,而是一個叫陸平的人。你媽在師範大學時可是一位活躍的文藝骨幹,參加學校的話劇演出,扮演過《年輕的一代》中的夏倩如。她個子高,身材苗條,一下子就引起了大家的關注。陸平開始追求你媽時,你媽雖然沒有答應和他做男女朋友,但是大家的關係還是蠻好的。我還問過你媽,陸平挺好的呀,為甚麼不考慮呀?你媽這才說了真話,原來還有高年級的一位男同學正在追求她,那位男同學就是你爸,你爸是學生話劇團的導演,後來他在師範大學留校任教,你媽卻偏又和陸平被分配去了同一個中學教書,平時大家相處得客客氣氣的。可是我想不明白的是,你媽去了新疆後,那個陸平的反應很反常,一下子就翻臉了,在我們面前說你媽媽的壞話。」

老太太就當是隨口說一件舊事,卻如同五雷轟頂,佟方志腦子都要炸了。陸平?上海有幾個陸平?他的岳父就叫陸平,確實也在上海某中學教課。佟方志和妻子是在大學裡認識的,大學的同學五湖四海,妻子花了好大的力氣才從新疆考回上海上大學。等到他們大學畢業,岳父陸平也終於從新疆支邊地區調了回來。想到平日裡天天見面的岳父和藹有加的樣子,他還是覺得此陸平非彼陸平啊。這麼普通的一個名字,在茫茫人海中也許就是一種巧合吧。

可是老太太又說,「陸平從新疆回來後去了另外一所學校,我見過他,見了我還恭恭敬敬的呢,好像脫了一層皮,徹徹底底換了一個人。」

這一下佟方志內心的防線徹底崩潰了,他急切地問,「為甚麼我媽突然去了新疆?這和陸平有甚麼關係嗎?」

他的話音未落,忽然之間電燈滅了,屋子裡漆黑一片。老太太很鎮靜,說是停電了,這樣的事時常發生,家裡已經準備了蠟燭。老太太摸摸索索地去附近的櫥裡拿出蠟燭點着了,顫顫巍巍地走過來。顫抖的燭光把屋子裡的景象變得撲朔迷離。

老太太坐下後陷入沉思中。

「這也是我一直鬧不明白的,為甚麼原先支邊的名單上陸平的名字忽然換成了你媽,我想起來了,你媽媽在一個很小的範圍裡說了幾句對某位領導不滿意的話,沒有想到陸平卻把你媽的話傳給了那位領導本人,他是想在領導面前獲得好感,逃避支邊的安排吧,可是卻把你媽給害了……」

「怎麼有這樣的事?」佟方志的聲音中忽然冒出一種尖利的嘶鳴。

老太太被驚着了,看佟方志情緒平復了才繼續說:「可是他自己都沒有想到,他以為可以保住自己,可是結果呢,你媽去了那裡不適應病故後,總還得有一個人去頂替空缺,最後他自己還是帶着家人去了新疆。」

當年還只有三、四歲的佟方志根本不會有記憶,他的幼年是跟着祖父和祖母過的。父親在師範大學擔任一個中級的領導職位,工作很忙,只有週末來看看他。後來佟方志在上海結婚時,佟方志的父親和陸平見了面,不過父親先前完全不知道陸平這個人的存在,聽說他是從新疆回來的,反倒增加了對他的好感。如果那個陸平真是岳父,他應該知道面前的這位先生就是大學時代的情敵。

老太太絮絮叨叨地又說了許多,「據我的觀察啊,陸平心裡還是忘不了你媽的,平日裡在教研室裡對你媽也是有求必應。可是看着你媽各方面生活都挺好的,總有點不舒服。我看他本來也無心害人,可是為了自己和孩子,他甚麼都不顧了。男女之間的愛有很理想的成分,也有很現實的因素,對自己本來愛着的對象都可以下手。可憐了你媽!」

靴子落到地上後竟然就是這麼一個簡單的理由,佟方志似乎有些失望。可是自己的小家就安置在陸平家中的一個房間裡。佟方志和妻子結婚時沒有住房,妻子又是家中獨女,就這樣他做了入贅女婿。在這個黑燈瞎火的晚上,他瞭解到了母親病逝的真相,如果那個陸平就是岳父,他還能再回去面對嗎?可是他也明白,事情不能這樣就做結論,總要去和岳父對證一下。

佟方志說的故事在佟梅梅的感覺中就像是一個偵探故事,雖然還不知道故事後面的發展,但是她已經隱約感覺到父親與母親的分開與那個詭異的夜晚有密切的關係。可是在佟梅梅的印象中外公不是兇狠的人,他慈眉善目、和藹可親……佟梅梅每一次回到上海都會和母親一起去看外公和外婆,外婆還有些嚴肅,有時會對她的服裝打扮評頭論足;外公真的是一個和善的老人,總是說讚揚她的話,即便是對於她的一些膽大妄為之舉,也是嘻笑着包容。忽然之間父親告訴她,外公是一個卑鄙的傳話人……這些互相撞擊的描述讓她無法把握。走在幽靜的街道上,聽着父親的敘述,佟梅梅似乎有了穿越的感覺,佟梅梅喜歡看穿越的故事,只是不曾料到這一次穿越那麼沉重。

 

2

幾天後老先生從北京開會回來了,佟方志回到家中,晚餐時見到岳父和岳母,大家一如往常地吃了晚飯。飯後他對岳父說有些事想與他聊聊。平時他們就常在一起聊天,岳父也覺得很正常,就說坐下聊吧。他看到岳母和妻子也坐在廳裡看電視,就示意岳父想找個安靜點的地方。他的提議在大家的眼裡顯得奇奇怪怪的。妻子還說了一句,你們有甚麼秘密啊?去吧去吧,去我們屋裡吧。岳母還笑他們說,是要一起合作做生意啊?那個年代社會上已經吹起一陣風,許多人蠢蠢欲動想着做生意賺錢改善生活,市場上舶來品越來越多,兜裡沒錢的只能看沒錢買。

岳父笑着說,男人和男人也有一些秘密,但不一定都和做生意有關吧。他們進了佟方志夫婦住的屋子。屋子不是很大,他讓岳父坐在寫字桌邊上,自己就只能坐在牀沿上了。佟方志始終開不了口,岳父仍然慈眉善目地看着他,氣氛有些尷尬。岳父似乎也預感到事情有些不簡單,就輕輕地催問道:「有甚麼事過不去了?生活中不就是那麼些破事麼?」

被岳父一逼佟方志不能不說了:「簡繁是我的母親,她是怎麼去的新疆?」他的聲音很輕很輕,卻在岳父的耳膜上形成了震天動地的劇烈爆炸。簡簡單單的兩個字組成的名字,不會聽錯,也不會有重名的可能,簡繁,她就是自己很多年以前曾經的同事。岳父沒有想到世界上會有這樣的巧合。原來只是聽佟梅梅說,女婿的母親也是教師,早年就死了。沒有想到居然這位死去的母親曾經是他初戀的對象,又是相熟的同事。他記憶裡最黑暗最可怕的一幕已經漸漸遠去,卻沒有想到突然又被揭開了,儘管已經過去了十多年,可是對於一個老人,過去十多年的記憶反倒是格外清晰的,比近兩三年的記憶更為觸手可及。

「她比我早一年,噢,可能一年都不到去的新疆吧……」岳父聲音有些顫抖。

「原來支邊的名單上不是她,而是你,她不就是和三四個同事一起說了牢騷話,是誰把那些話傳給領導了?」

岳父臉上的慈眉善目倏然冷卻下來,像一塊快速冷卻的焦糖僵在臉上。「你聽到了甚麼說法?」

「有人說是你。」

岳父張開口,卻沒有聲音出來,張開的口像一個黑洞。

「你走吧,我不想看見你。」佟方志不想再證實甚麼,他從來沒有那麼粗魯地對岳父說話。

岳父也沒有問是誰揭露了他,似乎也沒有必要。他吃力地站起身走向門口,就在開門出去的時候回頭留下一句話:「嘉嘉有哮喘,她不能去新疆,我是為了她啊……」嘉嘉是佟方志妻子的小名。

佟方志不想再從岳父那兒證實甚麼,他知道一切都不可能挽回母親的生命。岳父是一個為了一己私利的惡意傳話者,況且事情過去了那麼多年,給領導傳話還有責任嗎?佟方志突然發覺自己陷入了一個泥沼,使不出力,掙脫不了。第二天他給妻子留了一封信,離開了那間曾經溫馨的小屋再也沒有回去。

父親的話題總是有些沉重,佟梅梅感覺呼吸都似乎被壓迫了。作為年輕的一代有時候想想,還有必要去瞭解這些老皇曆似的往事嗎?可是這段往事與自己關係又太密切,就是因為父母的離異,自己才成長在一個殘缺的單親家庭裡。

 

3

第二天,佟方志和女兒來到南京西路附近美琪大戲院的咖啡館裡喝咖啡。透過窗玻璃望出去,街對面的居民樓比起附近新建的建築,已經顯得十分陳舊,可是當年對面那幢居民樓剛造好時裡面住的都是文藝界人士。

佟方志告訴女兒,三十年前曾到街對面的居民樓裡採訪過一位著名導演,那時自己離家出走沒多久,心裡很糾結,不論見到誰都會把話題往那方面扯,就是希望聽到別人的分析,在潛意識裡尋求一種解脫。結果那一天的採訪做得很糟,訪問中和夏導演產生了言語表達中的一些誤會,他帶着自己人生的困惑去向夏導演尋求答案,導演卻以為他是在非議自己的作品。

當時夏導演正在籌備將一部社會十分關注的小說改編成電影。說來也是湊巧,電影講的是一個小伙子在一次災難中與初戀女友失散,幾年後越過山野到偏遠地區的一灣河水邊尋找女友的故事。一對年輕男女對愛情的呵護,如同用雙手去勺一握清泉,不讓愛情之水從指縫間流逝。那個女青年從城市下鄉後,在小鎮上開了一家米豆腐店。由於她人長得美,又學會了一手做米豆腐的好手藝,一下子成了四里八鄉的名店,鄉親們路過那兒都會光顧。一是為了吃吃她做的米豆腐,更重要的是要看看她美麗的模樣,她待人親切,笑容特別甜蜜。一下子她的美名就傳了出去,大家都叫她「蜜姐兒」。

「愛情在一個人的生命中真的那麼重要嗎?有的人曾經有過美好的初戀,可是在日常生活中遇到了實際的利益衝突,便可以拋棄愛情,就如同拋棄一隻破舊的鞋子一樣。」佟方志說的是愛情,心裡卻在想母親的事。

夏導演聽到佟方志的問題皺緊了眉頭,琢磨着怎樣表達才能更為準確。佟方志就有些着急,脫口而出,「沒關係的,你隨便說,我不會報道出去的。」

夏導演被小伙子的話搞得有些不太高興。「我怕甚麼?我有甚麼話都可以在媒體前面說的。」夏導演在劇本改編的過程中曾經聽到過一些爭議,佟方志提的問題正觸動了夏導演內心的矛盾糾結。

其實佟方志內心非常崇拜夏導演。他自覺得剛才辭不達意講錯了話,可是那時他還很稚嫩,根本不知道怎樣去彌補剛才的失誤。

「是不是即便是善良的人,為了個人的利益,也會做出傷害愛情對象的事?」佟方志的眼前浮現出岳父陸平的和善面貌。

可是夏導演並不理解佟方志提出問題的原意。卻想起社會輿論中曾有聲音批評他對電影中人物過度理想化,表現了一種遠離生活的純潔,忽略了生活中的尖銳矛盾衝突。他誤以為面前的小伙子只是那種輿論的傳聲筒。

「其實男女的愛情關係是人與人之間最值得書寫的一種關係,至今還傳頌着許多為愛而放棄一切的故事。我們看到過太多『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的悲劇,所以才更有必要來歌頌患難與共的愛情。」導演說。

「其實批判的武器會更有力量?對於相反的情形是否也應該進行揭露和批判?」佟方志鑽進了死胡同,陷在自己糾纏不清的思緒裡了。

夏導演看到他這麼執著地盯着一個問題,而完全偏離了電影所關注的主題,便憤憤地說,「這不是我拍這部電影所要關心的話題,我選擇不回答。」

佟方志這時才感覺到夏導演誤解了自己的意思,急忙和盤托出自己的心病,把母親的死和岳父的牽連說了一遍。夏導演聽了倒動了惻隱之心,憐憫地望着他沉默了很久。

「我過幾天要去拍外景,你跟我一起去看看吧。生活中的人每一個人都是活生生的,只有在真實的生活中,才可以幫助你做出正確的判斷。」夏導演慨然邀請他。

 

佟方志還記得他前往湘西的那趟行程,在列車上望着一輪滾圓的太陽在車窗的左上角躍動,通紅得像一團熊熊的火球;列車向西而去,太陽也在西沉,與日月的追逐中他來到了湘西酉水岸邊的一個村莊,影片外景地。

在拍攝現場佟方志見到了那位扮演「蜜姐兒」的女演員,她梳着兩條細長的辮子。為了曬黑自己,她正坐在屋前的石階上頂着日頭曬太陽。佟方志走過去搭訕問她怎麼不怕熱?女演員這才抬起頭來說,要把自己曬黑了才像一個鄉下人。佟方志不好意思盯着女演員看,「蜜姐兒」的眼睛裡盪漾着一灣清泉似的水,水波漣漪處真是動人心魄。後來很多天他都忘不了「蜜姐兒」的模樣,他記憶中的母親也是那樣甜甜的。

在山村的一個日落時分,佟方志獨自走了一遍那條起伏、蜿蜒二里長的青石板路,站在幽靜的石級上左右環顧。忽然前面閃出一個纖細的人影,從那兩根垂掛在腦後的辮子他認出了是蜜姐兒。他跟着蜜姐兒不緊不慢地在青石板路上下坡又上坡,心裡卻早已把蜜姐兒和母親的身影合在了一起。

佟方志在劇組呆了一個多星期,幾乎訪遍了每一個演員。有一天導演和大家討論是否要給影片安排一個開放的結局?到了農村的蜜姐兒未來的出路在哪裡?跟着追來的小伙子回到城市,過起普通人的生活;或者是考上大學回到城市。或者她永遠留在農村?但是中國城鄉差別巨大,最後一種結局大家是不願意接受的。可是作為一部電影,觀眾可以自己去猜想故事的結局。佟方志也給蜜姐兒想了一個結局,她考上大學回到城裡,她婚後不能生育,為了感恩,她回鄉領養了一個好友的孩子,一起回到城裡。她的血脈永遠連接着她生命中的兩個故鄉。導演聽了覺得頗有創意,說也可以是一種選擇。佟方志不由得在心裡想到母親的結局,她永遠地留在了新疆的土地上,那不是她自己的選擇,卻是她的命運。而那命運是岳父為她設的陷阱所導致的。

殺青那天在餐廳裡舉行了慶祝晚宴。夏導演是個敏銳的人,他留意到佟方志眼睛裡有一種對於蜜姐兒的複雜感情,猜想他會把蜜姐兒和離世的母親交織在一起,就勸他:「多和蜜姐兒談談,聽聽她是怎樣去闡釋一個過去年代的人物的,越是有障礙,就越是不要迴避,要正視,要去克服。」

佟方志點點頭。夏導演又說:「人是複雜的,你在上海問我為甚麼要拍一個表現似乎是不切實際的純真故事?其實自從我籌備拍攝這部作品開始,這個問題就一直在折磨我。對於傷害過美好事物的人我的態度是不寬恕,可是,在我的作品中我又不願意止於此,我想要把理想中的美好事物傳遞給觀眾。而對於美好事物的追求,比對於任何醜惡的糾結更有益於我們。」

晚宴上夏導演一桌一桌地給大家敬酒。導演特地把佟方志拉到蜜姐兒身邊說,她可是一個藝術學校表演系的教師,特別擅長於理性分析,聽聽她怎麼說。

佟方志就問蜜姐兒:「你真的相信曾經萌發過初戀種子的心,會產生傷害被愛者的動力嗎?」

「往悲觀裡說,初戀本身並不具備神聖感,荷爾蒙作用下的青春衝動可以是初戀的動力,那種愛意很快就煙消雲散了。只有真正紥根在生活裡的愛情才是有生命力的。……而你面對困境時,最好的選擇就是聆聽自己心靈的聲音。」

……

從回憶中回到現實,佟方志告訴女兒:「人文主義者建議聆聽自己內心的聲音,多麼好啊,我可以尊重自己的意願了,用聆聽自己內心的聲音作為行為的指導,何樂而不為呢?」

佟梅梅酷酷地看着爸爸臉上難掩的興奮,儘管她並不覺得這種聆聽現在很重要。她思緒中的點滴挑戰沒有逃過佟方志的眼睛,佟方志即刻把話題轉到她身上:「你有沒有做到時刻聆聽自己的聲音?還是我的建議與你的想法產生衝突時,你又有甚麼法寶可以拿來當作強健自己心理的擋箭牌?」

沒想到佟梅梅不冷不熱地說:「現代精神病學認為,許多內心的聲音和真實的願望只不過是生化失衡和精神疾病的產物。未來科技不想聽這種聲音,而是要控制這些聲音。一旦人們瞭解了生化系統如何產生這些聲音,就能玩弄這些開關,把這裡的音量調高,那裡音量調低。根據人們不同的症狀服用科技開出的藥方,人們的問題會得到解決。」

「甚麼?你說甚麼?」佟方志聲音突然提高了,在女兒面前似乎從來沒有過,他簡直憤怒了!

佟梅梅輕輕按住父親顫抖的手,把手指放在嘴上噓了一下,示意他放低說話的聲音。「其實這不是我說的,這是耶路撒冷西伯來大學教授尤瓦爾.赫拉利在他的暢銷書《未來簡史》中說的。人文主義者建議聆聽自己內心的聲音,可是未來科技發展卻可能顛覆這種很好的建議。科技會提出適當用藥卻可以大大改善無數人的健康狀況和人際關係。自己內心的聲音似乎已經不是那麼重要。」

顯然佟方志也看過那本書,即刻反駁說:「赫拉利教授只是預測了一種未來的趨勢,可是並不贊同。因為只有人的心靈嚮往才能使世界充滿意義。但如果我們連這些都能選擇,修正,改變,那麼世界就完全是不一樣的世界。如果羅密歐與茱麗葉服個藥丸,或是戴個頭盔,直接把那些對彼此造成不幸的愛意給消滅掉,不就沒事了?如果那樣人類就會成為另一種設計品,變得不那麼神聖了。」

又是一個悖論,佟方志和佟梅梅的分歧難分上下。

 

4

南京路上已是燈火輝煌,父女倆饒有興致地在大街上閒逛。佟方志問女兒想吃甚麼?佟梅梅跟着父親生活這麼多年,平日裡父親做的都是中國飯,幾年下來已經養成了一個中國胃,就說要吃中國點心。佟方志知道女兒喜歡生煎包、小籠包,還有韮菜餃,就帶她去了一間叫做6號車間的懷舊餐廳。

餐廳的店堂在一個改裝過的大車間裡,紅色的鐵皮靠背椅,桌上早已放好了白色的搪瓷杯碗。佟方志點了一些佟梅梅喜歡的點心,還叫了鹹肉菜飯,還有酒釀圓子。這些點心裝在白色陶瓷的鐵皮碗裡,在佟梅梅的眼中顯得特別不一樣,仿如進入了一個已經過去的時代。佟梅梅看着出出進進的服務員,身上穿着六十年代的工作服,頭上還戴着一頂工裝帽,既新鮮又滑稽。

坐在懷舊的氛圍中,佟方志覺得是敘說過往的合適環境,又繼續他的故事。「有一天我和你媽媽約在一個小飯店裡吃飯,面對生活中突然出現的事情我們倆都毫無對策。那天在飯店裡她一直問我,真的不願意回去了嗎?我看着她淚汪汪的樣子,心如刀絞,我想說的話,都被她的眼淚堵在嘴裡了。其實我對她的感情沒有變,可是我沒有辦法和傷害過母親的岳父共處一個屋簷下。我剛開口說話,她就不停地掉眼淚,我真的不忍心看。我試探着說,要不我們找一個地方搬出去住吧?於是你媽媽和我算了一筆賬,我們的收入,除去房租,還有生活的成本,三下五除二,生活會非常拮据。她又反覆說他父親不可能是那樣的小人,他待人和善,不會做傷害我母親的事。可是我說,我已經和你父親談過了,他都承認了,他只是找了一個託詞,那都是為了你,你身體弱,他不忍心帶着你到新疆去……我和你媽誰也說服不了誰。我說話,她就掉眼淚。一直到餐館老闆娘說要關門了,我們才不得不離開。」

佟方志還記得,離開飯店後妻子一定要去看看他的臨時住處。他們一前一後地走着,像以往難得吵過架後的樣子。在一條鋪着碎石的路上,他聽見走在身後的妻子唉喲了一聲,急忙回過身去扶住她,她的皮鞋磕絆了一下。後半段路妻子一直抓着他的手臂,他的手臂被妻子用力地抓着有些痛,可是心裡更痛。佟方志忽然覺得兩者之間有一種孽債,可是自己沒有作惡,為何要接受報應?

回到他的臨時住處,妻子站在門口,一看那間屋子才八個平方大小,都找不到地方可以站立。門外有人來回走動,為了關門,她才勉強進去坐在牀上。她反覆摸着牀上的被子,說太薄了。她又看看一張很小的寫字桌上堆得小山似的書本,就說,你就願意一直這樣生活下去嗎?簡直就像是在農村務農。佟方志卻堅持說,最起碼不看到她爸心可以平靜一些。而走出小屋,外面的世界卻充滿自由的氣息。他又一次向妻子提起了搬出來一起住的話題,可是妻子環顧了一下小屋,不鹹不淡地說,就是這樣的環境,以後還要生個孩子,怎麼活啊?佟方志設法寬慰她,自己還年輕,再努力幾年環境一定會改變的。可是妻子一直搖着頭不相信。

時間已經很晚了,倆人第二天都要上班。他就送妻子離開。送到汽車站,看着她登上空蕩蕩的車廂,坐在座位上,隨着汽車遠去,他的心都涼了。

儘管家裡的事搞得佟方志焦頭爛額,白天在編輯部裡卻是風風火火的生活。那一年舉行了一次國際影展,美國導演馬丁.斯克塞斯帶來了成名作《出租車司機》,日本著名導演今村昌平帶來了《楢山節考》,印度著名導演夏姆.貝內格爾帶來他的《牛奶合作社》,還有許多部其他國家的電影,這些電影都曾經在國際重要電影節上得過大獎。如久旱之後逢甘霖,突然有機會看見國外的影片,佟方志好興奮啊。

佟方志拿到電影票就打電話給妻子,約她一起去看電影。見了面才知道岳父去了醫院,妻子沒有說是甚麼病,也沒說是否和佟方志的離家有關。「那天電影在寧波路的新光電影院放映,1930年代的時候,卓別林到上海時,曾經在那裡看過京劇。劇院並不大,但是很溫馨。我和你媽媽去看了一場日本電影《楢山節考》。」佟梅梅顯然不知道那部電影。於是佟方志就簡單地講了一下電影的內容。

日本古代信濃國寒村,因為鄉下農民的生活非常窮苦,男人為了生存每天都辛苦工作,女嬰一出生就賣給有錢人家,用換來的錢貼補家用,男嬰則丟棄道旁。在那個窮困的村莊裡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老人家到了七十歲,就要由家人揹到深山野嶺等死,避免消耗家中的糧食。這年已經六十九歲的阿玲婆為了讓孫子多一口飯吃,忍痛拿起石頭敲掉自己的牙齒,讓自己看起來蒼老一些。阿玲婆有兩個兒子,長子辰平,次子利助。阿玲婆上山之前還有兩樁心事,一是忙於操辦大兒子續弦的事;還有就是要讓二兒子利助嚐嚐男女之歡的滋味。在完成了這兩件事後她心滿意足的讓大兒子揹着去參拜楢山等死……

聽到這麼悲慘的故事,佟梅梅簡直不相信世界上還有這樣的事,她望着高大玻璃窗外漸暗的天空,默默不語。

「我完全沒有想到和你媽一起看的會是這樣一部電影,電影最後阿玲婆終於把上山前該料理的事情都辦清了,於是便放心地決定了上楢山的日期。這天大兒子辰平揹着母親上楢山,到了山上到處都是屍骨,辰平找到了一塊還算乾淨的岩石,將母親放下。辰平遵守着不可回頭的規矩,快步下山。忽然,他感到天要下雪了,而這正是阿玲婆所期待的吉兆。雪終於落了下來,越下越大,雪花紛飛中身着銀裝的楢山彷彿一座神山……電影快結束前,我看到你媽用手絹擦眼淚。從電影院出來我們誰都不說話,我的心裡也是特別難過。」

「後來呢?」

「一個多月後的一天,她跑到編輯部來找我,說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我們在附近一家小飯館裡邊吃邊說。記得她都不怎麼有胃口。她告訴我懷孕了,說話的時候眼睛都不看我,說完以後就一直坐着。我先是覺得非常驚訝,心裡完全沒有準備,也一定高興不起來。就是琢磨着我們的事有些複雜,我和你媽媽的緣分還沒有完呢。」佟方志忽然如釋重負,嘆了一口氣。「她懷的就是你。還記得當時我說了一句話,我們一起養大這個孩子吧。」

「你出生以後我去醫院看了你。那時上海產院的條件還很差,產婦多,牀位不夠,一張病牀上躺着兩個產婦。遠遠地看到你躺在育嬰室的小牀上,我塞了兩張電影票給小護士,那時電影票還是很吃香的。小護士就把你抱到玻璃窗前給我看。我隔着玻璃看到酣睡中的你,感覺你的眉眼和我幼年的照片有些像,雙眼皮,直鼻樑。我回到病房告訴你媽,這個孩子我喜歡!」

 

5

佟梅梅說,「這幾天我一直跟着你走,現在你也跟我去一個地方。」佟方志覺得很好奇。

佟梅梅邊走邊說着,「其實媽媽沒有那麼喜歡我,你走了以後她時常對我嘮叨。說我性格像你不像她,固執,腦子不轉彎。如果像她就靈活了。」

佟方志聽着不表態,在他的記憶中妻子不是那樣的,可是歲月會改變一個人,更何況後來她又有了自己的生活,不知道她過得好不好。

佟梅梅帶着父親來到城市西區的一個老住宅區,佟方志記得原先妻子的家就住在附近,不過已經將近三十年了,雖然有些老洋房還保留着,街區周圍卻已聳立起許多高樓。

街心花園裡面有一個兒童樂園,有木馬、鞦韆,還有滑梯。佟方志記起來了,出國以前他每一次探望佟梅梅都是在這個公園裡,公園離妻子的家近。那時妻子推着嬰兒車中的佟梅梅交給他,然後自己在一邊看書。他就把剛會走路的佟梅梅抱出來放在草地上,看着她奔跑,和她玩皮球,或是把她放在鞦韆上給她盪鞦韆。佟梅梅不怕高,總是要佟方志把鞦韆推得高高的,佟方志推一次,她就格格地笑起來,笑聲很大。有時甚至吸引了在另一邊看書的妻子。妻子有一次受了感染跑過來,還指着笑個不停的佟梅梅說她是小瘋子。夫妻倆輪流地指着佟梅梅叫她小瘋子,說一聲,她笑一陣,高興得都快喘不上氣來了。於是他急忙抱起鞦韆上的佟梅梅,妻子的手已經開始在背上輕輕地拍她了,那個時候他覺得自己和妻子是那麼默契。

佟方志講起鞦韆上的事佟梅梅已經完全沒有印象了。佟梅梅有印象的是她六七歲時的記憶,那時佟方志已經去了美國,母親的工作很忙,很少有時間陪她。於是她和小朋友們放了學就來到這個公園,捉迷藏,跳橡皮筋,每天玩得像個泥人一樣。儘管已經離開上海十多年了,那裡依然是她記憶中的樂園。

佟梅梅又跑到鞦韆上去盪起來,長大了,身體重了,晃也晃不高了。就在那兒叫:「老爸,過來推我一下。」

佟方志走過去,一面用力推着,一面說:「已經六十歲的老爸,哪還推得動三十歲的女兒啊?快找個力氣大的男朋友吧。」

佟方志還想往下說,佟梅梅騰地從鞦韆上跳下來,她似乎忽然悟到一個曾經百思不解的疑惑,「老爸,你上次告訴我和媽媽一起去看日本電影《楢山節考》,後面一定省略了一段重要的故事,看完電影之後的幾個小時你們做了甚麼?你沒有說。」

佟方志被佟梅梅問得有些措手不及,心裡咯噔了一下,他沒有想到女兒會從自己提到的一部日本電影,聯想到現實生活中他和前妻之間的情感糾葛。看來女兒真的進入了他所描述的那個時代氛圍,對於自己的身世有了追索的興趣。只是沒有想到,她會那麼關注的正是佟方志羞於面對那個夜晚,他曾經任由情慾盡情釋放,等到第二天醒來面對朝陽,不知是愧疚還是自責。當成年後的女兒詢問起那個晚上,他一時不知怎樣回答,更不知回首面對自己當時的表現,是悲是喜?

聰明的佟梅梅把爸爸拉回到座椅上坐下,似乎在玩一場智力遊戲,她要自己來破解,不能讓爸爸那麼輕易地把謎底揭穿。「你想《楢山節考》的電影講了一個故事,社會中老人就是無用的,要被揹到山上去等死。我可以想像你們以前從來沒有聽到過世界上還有這樣的事。可是你們儘管是在看電影,必然聯想到自己的生活,你儘管對岳父有恨,可是看到身邊的妻子在抹眼淚,你自然不會還那麼堅持要她離開已經年老的父親,讓他到山上去等死。她作為唯一的女兒,必然會盡孝道,始終守在他的身邊。」

佟方志嘆了一口氣,低下頭去摸着自己的額頭,額頭上滲出的不知是熱汗還是冷汗。

沒有想到佟梅梅接下來還有更出乎意料的。「看完電影她一定到你的住處去了,並在那裡過夜。媽媽應該是在那個晚上懷上了我……」

佟方志除了驚訝還有些尷尬……

佟梅梅詭譎地瞇了瞇眼,「爸爸,儘管我還沒有結婚,可是我並不白癡。昨天晚上我在網上好好看了那部電影,不就是講了人的本能和人的慾求嗎?人不管是富是窮,生活中都少不了食色性。老奶奶阿珍在上山前費了那麼大的力氣去說服快和自己一樣老的鄰居老太,去和她那個又臭又髒沒人要的孫子睡一個晚上,不就是讓他嚐嚐女人的滋味?男人離不開女人,特別是像你這樣剛結婚沒多久的男人。」

佟方志的頭更低了,他用手摩擦着眼睛,眼睛裡含着即將奔湧而出的眼淚。他永遠不會忘記那個晚上發生的事,離開電影院他們一起在街邊的小舖裡吃了兩碗麵,自己點的是鱔糊麵,妻子點的是豬肝麵。餓了幾天的他吃得特別香,妻子還往他碗裡夾了一些豬肝,他也分了一些鱔糊給妻子。晚飯後妻子和他一起去了住處,在他那張並不紥實的單人牀上他們做了愛。做愛的時候他的腦子裡突然閃過電影中小兒子第一次接觸女人時的樣子,撲在妻子身上的他顯得那麼飢渴,可是妻子始終默默地躺着,似乎連往日裡有的配合也沒有了,可是她卻很溫順。佟方志即刻明白了妻子的善意。

沒有想到佟梅梅還有更勁爆的分析:「媽媽儘管喜歡嘮叨,可是她還是一個善良的人,她就像電影中的老太太,為了自己的孫子甚麼都願意去懇求別人。而在媽媽眼裡,你就是她眼睛裡的孫子。啊哈,我以為你們已經沒有Sex(性)了,看來愛情和性並不是一體的……」

佟梅梅的話語流突然停頓了,她自己也已經控制不住心裡的激動。喘了幾口氣才又說,「如果我說你們有我,完全是一個意外,那樣可能太殘酷。我想換一種說法,人世間就應該有我,不管你們分離與否,我命該存在。」

佟方志突然抬起頭來,為佟梅梅臉上洋溢的自信而高興,他咧開嘴笑了起來,眼淚滾了下來。

「爸爸,你又是笑,又是哭,你有我這個佟梅梅是喜還是悲啊?」

「悲喜交集,悲喜交集……」

「悲在前面,喜是跟在後面?」佟梅梅故意把悲喜拆解開來。

「不不不,是喜是喜,……悲的是我和你媽媽,我們就是羅密歐與茱麗葉,本不該在一起,可是我們又沒有他們那樣在一起的決心。」

「可是你們有一樣可貴的東西他們沒有……」

「甚麼呀?」

「你們有我啊!你們把我生下來,還把我養大了,身體健康,還受到優質的教育。儘管你和媽媽都為我吃了不少苦,可是你們似乎還是苦中作樂的樣子,傻樂着呢!」

佟方志拉過佟梅梅的手,緊緊地握着。

佟方志忽然抬頭看着遠遠地走來的一個人影,就對女兒說,「你看那邊走過來的人像誰?我眼睛有些花,就是覺得那人走路的樣子很熟悉。」佟梅梅這才轉過臉去看,她似乎早有準備,衝着那個人影揮了揮手,然後轉過臉來對着佟方志,「你還記得她啊,是媽媽呀!」

佟方志這才明白過來在這個公園裡聚會完全是佟梅梅的安排。他站起來期待着那個步履已不那麼輕盈的,卻依然熟悉的身影逐漸走近。


葉周 美國洛杉磯華文作家協會名譽會長、資深電視製作人。曾出版長篇小說《美國愛情》《丁香公寓》;散文集《文脈傳承的踐行者》《地老天荒》《巴黎的盛宴》《伸展的文學地圖》等。近年來在《北京文學》《小說月報》《中國作家》《上海文學》等刊物發表中篇小說七部。散文作品入選《2018散文海外版精品集》《2020花城散文年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