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10月號總第454期
子欄目:美國華文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瞎子
1
李浩東感覺自己陷在一個永遠無法解脫的泥沼裡。
周圍是濃烈有如實質的黑暗,伸出手,似乎都有那種接觸到污泥的感覺,潮濕冰冷滑膩。他嘆口氣,知道自己又來到了那個噩夢之中。他努力地想一些美好的事情,以抵禦撲面而來的恐懼,可是四周沒有一點光亮。腦海裡那個戴着棒球帽梳着長馬尾的姑娘,面容無論如何也看不清楚,只有她身邊有一些依稀的微光時隱時現。
然後他聽見了悅耳的門鈴……叮咚、叮咚……一聲接着一聲,越來越急,就連悅耳本身也變得粗暴起來,將黑暗捲成巨浪拍打在他耳邊,聲若雷鳴。終於他猛地睜開眼睛。
刺眼的陽光從單薄的窗簾毫無顧忌地穿透過來,讓李浩東下意識又閉上眼。再睜開的時候他清醒了不少,門鈴依然執著地響個不停,他猛然意識到這是真實的,於是翻身下牀。
打開門,李浩東探出腦袋,果然,一身藏青工作正裝的大媽正站在門口,有些發灰的金髮一絲不苟。雖然戴着口罩,看不出表情,但李浩東從她眼中看見了抑制不住的煩躁和不耐。他堆上個笑臉,正要開口,忽然忍不住胸腔裡的劇烈不適,於是趕緊用手背捂住嘴,努力抑制着咳嗽了幾下。這個舉動讓大媽立刻倒退了幾步,眉毛竪了一下,又慢慢平緩下來,接着她用一種類似關切的語氣問他是否不舒服,是否需要改約個時間。
李浩東趕忙搖了搖手,順手從旁邊的衣帽架上取了個口罩戴了,同時拿過酒精洗手液擦了擦手,這才打開門,一邊還不忘給門把手也擦了擦酒精。大媽這才緩緩地走了進來。
他們在早餐桌邊坐下,大媽拿出整整齊齊的一堆文件,甚麼地方需要簽字都有標籤。李浩東見了,下意識在自己亂糟糟的睡衣上下摸了一陣子,當然,肯定沒有口袋,也沒有簽字筆。大媽見怪不怪地拿出一個筆盒,挑了一隻黑色圓珠筆給他。
李浩東一邊心不在焉地聽大媽講解每份文件的內容,一邊飛快地簽字。短短十幾分鐘,所有的文件就簽完了。大媽也鬆了一口氣,打量了一下這所寬敞卻顯得空蕩的房子,職業性地讚不絕口,又說現在因為疫情,美國各地房價都在飛漲,李浩東算是賣了個好時機,接着很自然地問他是不是換房,有沒有找到心儀的新房子,需要不需要自己幫忙……聽到這兒,李浩東已然明白對方的用意,笑着搖了搖頭,說自己不打算買房子了,也不打算租公寓。大媽愣了一下,顯然沒想到是這個回答,下意識地問那你要住哪兒。李浩東的笑容隱藏在口罩裡,眼睛裡有一種異樣的神采:
I am free。
2
深圳。星河CoCo Park。
夜已經深了。李浩東和若竹坐在自動扶梯邊上的露天咖啡座上,這裡的視野很開闊,眼前是一個巨大的天井,幾層樓的各種品牌店打出的霓虹招牌和迴廊的裝飾彩燈顯得這個夜晚熱鬧非凡。各個商店裡亮如白晝人影幢幢,傳來陣陣隱約的喧鬧音樂聲,但他們周圍的這個迴廊卻非常安靜。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只是各自擺弄手裡的單反。若竹戴着棒球帽,長長的帽檐讓她整張小小的臉都陷在若有若無的陰影之中,看不清她的表情。偶爾她抬起頭望向側邊的燈火,然後又飛快低頭,坐在對面的李浩東才能看到一絲她的面容,只覺得眉目清冷,沒有甚麼表情。
李浩東自己倒是很自在,深圳夏日的夜晚,有很舒適的涼風,而身處這個時尚的中心,他好像回到了自己習慣的曼哈頓中城。他深深吸了口氣,這裡空氣很好,帶着一絲清新的植物氣息,沒有紐約那種他永遠無法習慣又揮之不去的沼氣味兒。他的目光垂下,落在兩人各自的單反上。都是PENTAX,戲稱丐幫,一個曾經輝煌但日薄西山,卻執拗堅持自己風格的小衆品牌,他固執地認為,這種擰巴落魄的勁頭和自己很像。若竹的單反是聽了他的意見買的,當時他們剛剛在網上認識,他很篤定地推薦了這個牌子,一轉眼十年就過去了。
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讓自己顯得漫不經心:
「丐幫的機器還好用嗎?」
「挺好用的。」她聲音很輕,並沒有抬頭。
談話就此中斷,因為他感覺桌子底下對面那人的膝蓋無意中輕輕觸碰了他的膝蓋,然後閃電般縮了回去,他看見對面的若竹頭埋得更低了,側面的燈光下,他只能看見一點她的側臉,似乎變紅了。
李浩東站了起來,拉住她的手:「走吧,去看看咱們的兒子。」
若竹似乎有點手足無措,就任由他拉着自己的手,下意識仰起臉看着他,這時候李浩東終於看清楚了她的樣子,就是那種清淺的眉眼,只是並不拒人千里,在小巧的鵝蛋臉上,宛若淡淡的山水。她眼睛睜大着,似乎有點不知所以,臉色剛剛消退的紅色又漸漸湧了上來。
一切恍若快鏡,若竹都不知道自己怎麽就回到了自己的公寓,她任由他牽着上了車,走過門衛,進了樓道,摁了電梯,一路沒法說出一個字,但內心一點猶豫也沒有。最後,就到了這裡。
打開門,打開燈,屋子裡頓時一片光明,這也讓角落裡的一個小東西不安起來,牠喵了一聲,表達自己的不滿,然後慢悠悠地走過來,看着兩人。
李浩東俯下身,把牠抱了起來,討好地順着牠的毛,「咚咚,你好啊。」
這隻叫咚咚的貓似乎有些不大適應,抗議地叫了幾句,又仔細盯着他看了幾眼。若竹在一邊,忽然覺得這爺兒倆的眼神出奇地相似:明亮而狡黠。她張了張嘴,卻終於沒有說甚麼,嘴角的笑意卻抑制不住。
第二天,若竹很早就醒了,推開門卻發現李浩東已經換過了一件白襯衣和一條洗得發白的牛仔褲,正在陽台上看她種的花。他聽見聲音,轉過頭,對她微微笑了笑,說:睡得好麽?若竹很孩子氣地嗯了一聲,用拳頭揉着眼睛,然後就覺得自己腰上一緊腳下一空,整個人被他抱了起來。她覺得還沒完全清醒的腦子又有些迷糊,心裡輕飄飄空蕩蕩的,臉上的白皙又迅速被紅暈所替代。
她任由頭髮散亂地披下來,把臉擱在李浩東的肩頭,過了一會兒,她偷偷睜開眼望他。早晨的陽光透過髮隙變成一種非常溫柔的光芒,她只能隱約地看見那個驕傲的下頜,一種安心的情緒慢慢在心底湮開,於是慵懶地倚在那裡,呼吸着柔軟白色純棉襯衣後他的氣息。
深圳的早晨空氣極好,陽光溫暖舒適,並不灼人。若竹掃了兩輛共享單車,於是他們開始在深圳的城區裡隨意騎行。這個現代化的城市,古老的痕迹已經越來越少,但到處都是充沛茂盛的植物,路邊高大的榕樹一棵接着一棵,樹蔭遮天蔽日,李浩東慢悠悠騎着,看着斑駁的光影在前面若竹苗條的背影上不斷變幻,他覺得這才是人間美景。
若竹在前面停下,安靜地注視他騎着靠近,正要說甚麼,突然聽見李浩東孩子氣地說:「我餓了。」
在手機微信上看見這句,若竹禁不住掩着嘴笑了起來。
「咱們繼續騎會兒,前面就要到我上班的地方啦,樓下有個酸小樣,我請你吃那裡的酸菜魚,很好吃的,但是分量太大,只有和你一起,我們才能吃完。」
「呃……有多酸?我愛吃辣,但有點怕酸……」
「酸得正好,不過真的很辣,我把紙巾筒都給你,然後笑話你辣得涕淚橫流的。」
若竹似乎沉浸在想像的世界裡,嘴角忍不住翹了起來。她坐在一個正午的陽光可以照射到卻無人注意的明媚角落,這個麵包坊裝修得極為簡潔,她被大塊的白色牆壁包圍着,如同牆角裡不被人注意着卻鮮艶着的雛菊。
「吃完午飯,我們繼續騎會兒,累了,就到那個麵包屋裡要兩杯咖啡,坐着看書,那裡很安靜。」
「我記得,叫星樸。看過你發給我的自拍,很陽光又很簡約的地方……對了,那裡有酒麽?」
「沒有。你也別老惦記喝酒。要喝酒就在家裡,我陪你喝一點兒。要是你喝多了,我肯定一邊嫌棄你身上的酒味,一邊泡茶給你醒酒,還要把你拖到牀上去,給你脫衣服脫鞋子,蓋好被子。對了,你還答應給我做Margarita的,不許忘了。」
「你放心吧,不會的。」
「你猜我會帶甚麼書看?」
「肯定要麽是東野圭吾,要麽是三島由紀夫的了……你是個日本枯寂文學粉,哈哈。」
「嗯,我會看《禁色》。那你呢,會看甚麼書?」
「我想把《反對詮釋》再看一遍。但實際上我可能把《反對詮釋》的封皮套在《六朝》上面……」
「《六朝》是甚麼書?」
「呃……小黃書。不適合你看的。」
「萬一要是被抓到怎麽辦?」
「是啊,我現在連國內身份證都沒有,抓到麻煩就大了。」
「哈……據說抓到的都要送去寶安挖沙子去。」
「你會來探我監麽?」
「會,我給你帶好吃的,那裡挖沙子很苦的,一天才五毛錢。」
「哦……那不少了,可以每天給你買根冰棍兒。」
「我不吃冰棍,我喜歡吃捲筒,兩塊錢一支的。」
「那好,我每挖四天沙子,就給你買個捲筒,怕化了,就脫了棉襖裹着,去送給你。」
若竹看着他打出這句,怔怔說不出話,突然流下淚來。
她想起身去擦,可是咚咚在她的腿上睡着了,很乖巧的樣子。她不敢動,於是,淚水便一滴滴地落在她的手背上,悄無聲息。
3
送走了房產經紀人,李浩東隨手倒了大半杯Tequila,放了點冰。陽光下,透明的冰塊在琥珀色的酒中上下浮沉,折射出光怪陸離的色彩。他把簽好的合同放到一邊,又拿出一疊材料,開始打電話:
「您好,王領事……對,是我,大院的小李,對,對……您說的人道危機簽證需要的材料我都準備好了……是的,是的,醫生的情況說明書,病情診斷書都有……對,是安德森醫學中心開的,也都認證過了,核酸檢測現在不用是嗎……好咧,下週二我就直接去領館,多謝了,代問老爺子好……呃,其實不是這邊的親戚,就是我自己。」
電話那頭似乎沒想到是這個答案,愣了很久。這倒讓李浩東有點過意不去,他在電話這頭無聲地笑了笑,「沒事兒,我早就做好心理建設了……這事兒您也別跟老爺子說。好的,到時候見,多謝。」
李浩東把手機輕輕放下,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一週以後,這所屋子已經是空空蕩蕩。李浩東站在吧檯前面,在紙上字迹潦草地寫着:「若竹,很抱歉我不能親手為你做正宗的Margarita了。但是原料和方子給你寄去,按照三比一的比例,自己調調看。別忘了加碎冰和在杯口抹粗鹽。你會做得很地道的。祝好,李浩東。」
他把紙條放進面前的小紙箱,然後輕輕抱起,最後環視了一周,立刻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房子。他把車開到熟識的Liquor店,和早就等在那裡的店主碰了碰拳,把紙箱遞給他:「一個月後幫我寄出去,地址在裡面。就寄這兩瓶開過的。」壯碩的店主沒說甚麼,單手接過,想說甚麼,但終於只是輕輕在李浩東的肩頭捶了幾下,表示鼓勵。
一架飛機在深圳寶安國際機場緩緩降落。李浩東深深吸了口寒冷潮濕的空氣,走下舷梯。他揹着背囊一個人走出空蕩蕩的接機大廳,這是最後到達的航班。在深圳的冬夜裡,他摘下口罩,慢慢點了根香煙,明亮的紅色煙頭在黑暗中忽明忽滅。
走進那個塵封已久的房間,他首先擦乾淨掛在牆上那張三人合影:父親,母親和他。然後端詳着照片,微笑着輕輕說:爸,媽,我回來了。這一夜他沒有合眼,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時常劇烈地咳嗽。
第二天一早,他去花店買了一束鮮花,去墓地探望了自己的父母,回到家已經是黃昏。他覺得很疲憊,大概是因為在墓地和父母說了一天的話的緣故,想到這裡,他覺得自己有些好笑,於是閉上眼沉沉睡去。
接下來的一週,他忙碌個不停,迅速地處理完自己在這個城市也是這個世界上最後一點不多的事務。
這個早晨,李浩東再次醒來,陽光已經照在臉上,他伸了個懶腰,去洗了個很舒適的熱水澡,在鏡前刮鬍子的時候他注視了自己迅速消瘦和蒼白的臉一會。梳洗完畢,他給自己倒了一大杯Tequila,然後把一大堆安眠藥倒在桌上。舉起酒杯,他輕聲對自己說:生日快樂。
正要喝下去的時候,李浩東瞥見了桌面上一堆摺疊的打印紙。他猶豫了很久,終於放下酒杯,把那疊紙揣進口袋,然後走出了門。
今天深圳的天氣很好,陽光溫暖明媚,有一點點風,完全沒有平日裡冬天的陰冷潮濕。李浩東在鬧市漫不經心地走着,路上行人不多,都戴着口罩,隔得遠遠的,但腳步極快。這是他一直沒能適應深圳的一個地方,永遠也跟不上這裡的行人的步伐。
他走到一輛共享單車面前,上下打量了一下這輛結實難看的車輛,以及上面的二維碼,然後嘆了口氣,自己還沒學會怎麽用這種東西呢。他東張西望了一會兒,看看有沒有仍然開門的商店。幸運的是,這是個高效的城市,短暫的封城早在兩個月前結束,市面已經逐漸恢復正常。他走進一家開門的店面,出來的時候推着一輛普通的26自行車。接着,他開始騎車隨意在大街小巷裡穿行,按照對這個城市久違的記憶,朝着一個方向堅定地騎去。
行人道上沒想像的人多,他嫻熟的自行車技術也慢慢回到了自己的身體當中,靈巧地避開行色匆匆的人們,他很愜意地在榕樹高大的樹蔭下穿梭,聆聽輪子沙沙作響,感受着陽光從斑駁的樹影間投到自己的身上。
中午的時候,李浩東在一家大牌檔點了個酸菜魚做午飯。這家店做得不够好,不够辣,但是很酸,他一直呲牙咧嘴。吃完飯他繼續騎,一隻手扶着車把,另一隻手裡攥着個捲筒,偶爾吃兩口。
他一直騎着車,但速度越來越慢。最後,他在一條安靜的小區馬路邊停下,斜倚着自行車大口喘氣,抬手擦去額頭的汗珠。
休息了一會,李浩東覺得好多了。他斜靠着自行車,端詳這個年輕而紛亂的城市,目光寂寥安詳。現代化的高樓到處都是,裡面夾雜的古老低矮的城中村已經很難看到,他曾經當作迷宮一樣樂此不疲鑽來鑽去的村中小路以及周圍緊挨着的建築大部分已經被推平,蓋起了高樓,到處都是現代式樣的金屬框架和玻璃幕牆,反射的陽光讓他不禁瞇上了眼。他點了根煙,從貼身衣兜裡掏出那封打印的電子郵件看了起來,上面顯示着一個多月以前的日子。
「李浩東,你好呀。
但是你欠我很多信呢,我都記得,你這個懶傢伙。
有時候,真的怕自己會忘記那些捨不得忘記的東西,就像我們約好的見面。十年了,我們錯過那麽多遇見的機會,等真的能够見了,卻又撞到了疫情。真不知道這樣的等待甚麼時候可以結束,但是,在我們黑髮變成白髮前,一定能够遇見的,對吧,李浩東?
不想了,不知道的事情,還是不去想它。能做夢,也是一種幸福。
嗯,用手指頭數吧,開始。
我們要怎麽相遇呢?是在機場看到你走出洶湧的人群,我毫無顧忌地撲上去擁抱你,也不管周圍行人的側目?還是你說過的,在我路過的某條路上,倚着自行車微笑望着我?我並不知道那是你,所以如同經過一個陌路人一樣經過你身邊,可能會在不經意間,看到你的眼神,明亮而篤定,卻帶着漫不經心的懶散。我大概會怔住會猶豫,下意識有些慌亂,但是,這種慌亂一瞬即逝,取代的是不能置信的驚喜,怎麽可能是李浩東?!但是真的是李浩東啊,他就活生生地在我面前,在高大的榕樹樹蔭裡,望着我微笑。
陽光很好的日子,我們騎着自行車,一路避過匆匆的行人,一邊說說笑笑。說些甚麼,笑些甚麼,這會兒我想不出。但是我知道,肯定不會像電話或微信上那樣相對沉默,我有很多話要跟你說,但是,可能看到你就甚麼也說不出來了。我最喜歡深圳的街道路邊,總是有很多漂亮的花和樹,如果是春天的話,樹影交錯間,一路的清香。
路邊看到一個小小的冷飲店,我說,李浩東,請你吃捲筒啊,你說好啊。我們就停下來,在冷櫃裡左挑右選,我問:浩東,你喜歡吃哪一種?你笑着說,你幫我選唄,你選的我就喜歡吃。我衝你笑着皺眉,搖頭說,懶蟲。
把車子支好。
我們坐在馬路牙子上,和孩子似的啃捲筒,如果我想惡作劇,大概會乘你不注意的時候,在你臉上抹一點,並且馬上逃開,防你報復。你不會報復的,也該我欺負你一次了,對麽?
差點忘記,還要去星樸買一些麵包和咖啡,還有你愛喝的薄荷茶,有點沉,你來拿。
我最喜歡吃公司樓下的酸菜魚了,可是分量太大,要是你在,我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點一份,然後再點一份牛筋丸湯麵,那個味道清淡,要是你被酸得眉毛鼻子眼睛都皺在一起了,我肯定會笑得很開心的。但我還是要逼着你吃完,我要把你餵胖一點啊。這樣,你就不會嫌我吃得多變胖了。
晚上嘛,我們回家自己做,我做好吃的給你。在家裡,都是我在廚房跟媽媽幹活呢,她的手藝,大概也許可能,我學到了七八分吧,不過不管怎樣,你都只許說很好吃。
哈,怎麽總是吃呢,真是的。可能是我想不出那麽多有創意的事情吧,就想着和你一起做飯吃飯。
吃完飯,我們去屋頂看落日,從那裡能看到燈火通明的高鐵站,還有飛速駛過的動車,當然落日和晚霞是最美的,還有遠處黛色的山巒,而且,一定會有柔和的晚風吹過。我們偷偷帶着摺疊椅摺疊桌上去,當然,還有Margarita,你不許不記得。你要調出好看好喝的Margarita,我們一起喝酒,聽歌,聊天,你還要講很多很多的故事給我聽。
時間在不知不覺間,就像夕陽一樣,滑過去了。
嗯,去吃消夜吧?路邊很多小店或者大牌檔,昏黃的燈光下,冒着熱氣的瓷碗。
你問我累麽?
我微笑搖頭,不。
但是你要騎車帶我回去。
午夜的濱海大道,一個騎車帶人的傢伙,不幸遇到了110,碰巧警察們心情不爽,此人違章又沒身份證,罰款是不够滴,理所當然抓起來送寶安去挖沙子。
我卻不急,嘿嘿,反正抓的又不是我。
就這麽着,嗯。反正這個陌生男人都挖沙子去了。
我呢,回去照顧咚咚好啦。」
打印紙被摺得有些皺了,在風中微微抖動,發出輕微的響聲。李浩東很仔細地看完,覺得白色的紙張有些晃眼,於是抬頭看看深圳冬日的天空。
下午四點,若竹再一次查看了電腦的郵箱,沒有新的郵件。她又看了看手機,這個時候大洋彼岸是凌晨,不可能有李浩東的消息。她微微嘆口氣,抬頭看了看窗外的陽光。兩個月前,李浩東就再也沒有回覆她的郵件,微信也只是跟她說最近他要出門一陣子,去一個蠻荒的地方。她有一種不詳的預感。也許他去地球哪個犄角旮旯探險去了,她對自己說,心裡稍稍安了一些。看着無精打采趴在腳邊的咚咚,她有些心疼,決定帶牠出去透透氣。
走出小區門的時候,她一邊輕輕撫摸咚咚的脊背一邊細細地說:咚咚乖……咚咚不冷……一抬眼,看見路邊一個戴着口罩的男生懶散地倚着自行車,正注視着她,於是不好意思地笑笑。那個男生眼角彎了彎,顯然也笑了起來,隔着口罩瓮聲瓮氣滴說:很可愛的貓咪啊,眼睛亮亮的,說着上前逗貓玩。平常懶懶的咚咚見了生人,張牙舞爪起來,奶聲奶氣地吼着伸出爪子去抓他的手指頭。他哈哈大笑,一邊逗一邊不經意地問,這貓叫甚麼?
若竹看見咚咚的可愛樣也很高興,說,牠叫咚咚。
他抬頭看了若竹一眼,眼神亮了亮,口罩後面是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正好若竹也在望着他,突然覺得他的眼眸和咚咚一樣閃動着,幽深得看不到底,而他身上淡淡的煙味也不由分說地包圍着她,頓時心裡沒來由的慌亂,臉好像也燙燙的,忙說:我得帶咚咚散步去了。
他友善地點了點頭,漫不經心地說:好,我正好再抽根煙,不打擾你們了,再見。
若竹目光躲閃着他,小聲回應了句再見,就抱着咚咚繼續向前走去。走了一會兒,忍不住回頭,看見他點了根煙,然後把手裡的幾張紙撕碎了扔進旁邊的垃圾箱,心想那大概是他女朋友的絕交信吧,有種衝動想回頭和他說說話,可是他始終沒再看自己,只是抽煙,偶爾有低沉的咳嗽聲順着風隱約傳來。於是若竹接着向前走,一邊走一邊時不時回頭看看他,看着他的身影停在原處,慢慢變小。
轉過一個街角,就再也看不見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