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劉瑛:秘密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10月號總第454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劉瑛

那一年,父母來德國探親。

正是花紅草綠的盛夏時節。在自家後院的綠草地上,擺上古樸的木質桌椅,撑起一把大大的陽傘,泡上一壺濃香的花茶,擺上中式小點心,我們邊吃邊喝邊聊着。

碧空如洗,空氣清新。後院籬笆旁,一簇芍藥花開得正旺。

「汪小惠說,她最喜歡芍藥花了。」母親在我們正聊着的話題中突然跑偏,毫無過渡地冒出這句話來。

已經步入金婚的父母,不僅容貌越來越接近,生活習慣越來越相似,連思維也越來越趨於相同:他們總愛不約而同說起往事。眼前的話題,常常在不知不覺中被他們三轉兩繞就扯回到了從前。對過去的事情記憶猶新,對眼前的事、說過的話,往往一過即忘。此刻,母親又想起了她以往生活中遇到的某個人。

「那個上海知青,長得可漂亮了!可惜,自殺了。」母親嘆了一口氣,說。

輕輕幾句話,卻猛地在我心裡掀起一股狂風。一段往事,電閃雷鳴般,裹挾着一團烏雲,從腦海裡翻滾而過。這次,一下扯出一個深埋了四十多年的秘密。

那件事,發生在我六歲時。上世紀六十年代下半期,一場轟轟烈烈的政治運動正向縱深發展。作為孩子,我不清楚成人的世界裡正在發生怎樣的革命,只知道,帶大我們姐妹、跟我們親如一家的保姆老涂阿姨被「造反派」趕回了鄉下老家,不再有人照顧我們,不再能按時吃到飯。飢一頓,飽一頓成了「家常便飯」。父親被分配到離家十多公里遠的地方,帶領一隊下鄉知青「改天換地、戰天鬥地」。母親帶着我們幾個孩子,住在醫院職工宿舍裡,常常加班或值夜班。他們像所有五十年代畢業的大學生一樣,對工作、對革命充滿着真摯的熱情。偶爾,父親回到家,可他與母親的話題和關注點,永遠都是周圍那些複雜的人事關係以及當前的政治形勢,根本無暇顧及我們幾個孩子的日常生活和心理需求。很多年後,我才明白,作為知識分子,父母其實在每場政治運動中都活得十分緊張。他們既想保持自己內心的底線,又不想落到被整的地步。

兒時的我全然不理解這一切。先天體質虛弱,營養不足,再加後天挑食偏食,心理敏感,我一直面黃肌瘦,缺乏安全感,內心極其渴望得到額外的關愛。

一個夏日午睡之後,我坐在竹牀上發愣,回想着剛才的夢境,心裡泛起一陣無法言說的空虛。我决定去找母親。

母親工作的醫院離職工宿舍不遠。出了家門,穿過一座小橋,繞過鍋爐房,就進入醫院區。來到母親的門診室,沒看到母親,卻見與門診室相通的另一間房裡,靠牆的一張診斷牀上仰面躺着一個人,像是睡着了。悄悄走過去一看,一下驚呆了。

那是一個多麽漂亮的姑娘啊!她像童話故事裡沉睡的白雪公主,頭髮濃密黑亮,皮膚白晳柔嫩,鼻樑挺拔,臉龐標緻,嘴唇飽滿。微閉的雙眼,睫毛彎曲。她光着脚,小巧玲瓏的十個腳趾,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像一個個小小的美麗貝殼。她身上那件白色的確良襯衫,衣服扣子全被解開,露出了胸罩。胸罩側方,繡着一朵小小的水紅色梅花。肚臍上方,一顆紅色的痣清晰可見。唉!這麽漂亮的姑娘,怎麽這樣敞胸露懷地睡覺呢?

我忍不住伸出手,輕輕把兩個衣角合上,幫她遮住了裸露的腹部。

母親說話的聲音從走廊的另一側傳來,並伴着多人急促繁雜的腳步聲。幾乎出於本能,我連想都沒想,一下鑽進了鋪着白色牀單的診斷牀下面,大氣不敢出。透過牀單下沿,看見母親的腳和另兩個穿着軍褲、解放鞋的腳一道進了房間,站在了診斷牀前。

他們幾乎是同時驚訝地發現,姑娘原本敞開的衣服怎麽莫名其妙又合上了?

他們分析和推測各種可能性,一致認為,不可能有外人進來,因為走廊入口處一直有軍人站崗。疑問還沒完全弄清楚,就見又進來兩個護士,提着兩桶醫用冰塊。在母親的指導下,她們把那些醫用冰塊分別放在姑娘身體的四周。

兩位護士出門後,兩雙解放鞋開始給母親下達另一項命令。

母親說:「人都已經死了,沒有必要再化驗尿液吧?懷孕或者沒懷孕,其實都沒意義了。」

一個女人尖利的聲音響起:「這個尿檢是一定要做的!沒懷孕,就算了。懷孕了,就得把讓她懷孕的人揪出來!」

緊接着,是另一個男人嚴厲的聲音:「你看你,怎麽這麽沒有政治頭腦?這件事關係到階級鬥爭。怎麽能隨便算了?」

母親沉默了一下,說:「好吧,我去叫護士小吳來。不過,你們兩位得迴避一下。」

小吳護士不僅是母親的同事,也是母親的閨密。

眼看着三雙腳一道出了門,我一下從診斷牀下鑽了出來。仰面躺在診斷牀上的姑娘,上衣再次敞開,身邊四周挨個擺着一個個冰袋。

這是死人嗎?我好奇地打量着她。生平第一次看見死人,可這具死屍並沒讓我有絲毫的恐懼感。她的臉美麗而安詳,就像一個在沉睡中等待王子來吻她的美麗公主。我忍不住再次伸出手,輕輕把衣角合攏,遮住她的腹部。

母親與小吳護士走進門,再一次驚訝地發現,那件的確良襯衫又合上了!

「這孩子肯定死得很冤啊!」母親跟護士小吳講了上次進門時,發現襯衣自動合上的奇事。

我姥姥是虔誠的佛教徒。母親受其影響,雖在公開場合從未有過燒香拜佛的舉動,但內心裡是十分相信佛教教義的。信佛的母親此時認為,肯定是菩薩顯靈,在暗中保護這姑娘,讓她死後不再蒙羞。

與護士小吳悄悄商議之後,由母親出面,報告軍代表,姑娘體內已導不出尿液。尿檢之事,只能泡湯。

我不知道自己那天在診斷牀下究竟蜷縮了多長時間。像機敏的兔子,竪着耳朵,聽着外面發出的任何響動。待周圍聲音漸漸安靜下來後,才悄悄溜出母親的門診室。在樓梯拐角處,碰到了站崗的軍人,他連正眼都沒瞧一下我這個毫不起眼的小屁孩兒。

有關這位漂亮姑娘的故事,我都是斷斷續續從母親那兒聽來的。東一耳朵,西一耳朵,支離破碎地拼凑在一起,得出一個大致完整的圖像:姑娘名叫汪小惠,上海知青。因家庭出身不好,被分配到生產建設兵團一個最艱苦、最偏遠的小分隊裡。她漂亮的外貌和一口吳儂軟語的普通話,格外引人注目。因有痛經的毛病,派活兒時,她總會得到領隊的格外關照,也常得到其他男性的相助,這引起了身邊幾位女知青的嫉妒。她們聯合起來,排斥她,孤立她,冷言冷語嘲諷她,使她不得不更多地到男性群體裡去尋找溫暖和幫助。漸漸地,閒言碎語多了起來,似乎她與小分隊裡的每一位男性都有着不正當的關係。直到一次,她請另一位同樣出身不好的男知青到女生宿舍來,幫她修理半導體小收音機,結果,被同宿舍的女生們誣陷「發生了不正當的男女關係」。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她寫下遺書,然後喝下了敵敵畏。當死神真正來臨時,年輕的生命還是有所畏懼的。她曾在半夜發出過微弱的呼救,可同宿舍的人沒一個人理睬她。她們認為她又在以痛經為由,「裝死賣活」。直到第二天早上出工之後,領隊來到女生宿舍,看到孤零零擺放在宿舍一角的牀上,躺着中毒後的孤零零的她,還有她枕邊放着的一封申訴自己清白的遺書。被緊急送到醫院後的她,已無任何生命體徵。同宿舍人的冷漠,讓她徹底失去了被搶救的時機。

按照軍代表的指示,她被送到母親所在的婦產科,做婦產檢查,看她是否真正「清白」。

因為痛經的毛病,汪小惠曾幾次到母親所在的婦產科來就醫,也曾向母親哭訴過她所遭到的嫉妒和孤立。或許同為漂亮女人,母親對她的境遇特別感同身受,對她的憐愛也更深一層。她們之間,有着同是漂亮女人才能會意的友誼。母親每次說起她,痛惜之情溢於言表。

我向來都是在一旁靜靜地聽着。只是有一次忍不住問:為甚麽要把汪小惠的衣服扣子全解開呢?

母親耐心地解釋說,因為天氣太熱,敞開衣襟,便於屍體保存。如果不是軍代表要求做尿檢,原本汪小惠是應該送入太平間的。

的確良襯衫兩次自動合上的事,當年經母親及其他幾位在場人的講述,迅速傳播開來,產生不小的震動和意想不到的神奇效果。據說,汪小惠同宿舍的幾位女知青,都因此產生了恐懼感和懊悔心理。她們在追悼會上突然良心發現,個個哭得死去活來。或許是出於愧疚,也或許是害怕報應,她們在汪小惠父母奔喪期間,表現積極,跟前忙後,極盡體貼,讓汪小惠的父母感動不已。

曾經不止一次聽母親說過,嫉妒,能致人於死地。也不止一次聽母親說過,一個好人,若是受了冤屈,連菩薩都會顯靈。她所說的「顯靈」,當然也包括那件的確良襯衣的兩次神奇合起。

母親也曾在私底下悄悄說過,幸虧缺乏醫學常識的軍代表不知道還可以抽血化驗,確認懷孕。否則,可憐的汪小惠在死後也會不得安寧,被抽掉幾管血的。

 

在遙遠的異國他鄉,那些擺脫不掉的、如影隨形的不安全感早已漸漸離我而去。我决定趁着母親還未完全衰老,把事實真相告訴她。

「其實,那天,汪小惠的衣服是我合起來的。」我微笑着對母親說。

母親以為我在說笑話。但我隨後說出了那天門診室裡發生的事以及許多細節,包括他們的對話,包括她與小吳護士的「密謀」,包括汪小惠胸罩側方繡着的那朵水紅色的梅花,以及肚臍上方那一顆紅色的痣。

母親無論如何沒想到,我會對此事幾十年一直守口如瓶,把它捂成了佛語,成為她信仰的一個佐證。她當然更不知道,這件事,對我的人生及處世哲學產生過怎樣深刻的影響。

當然,這又是另一個秘密。


劉瑛 當過大學老師,報社記者,定居德國。出版了《劉瑛小說散文集》。中篇小說集《不一樣的太陽》被收入「新世紀海外華文女作家叢書」,根據同名小說改編的電影2017年在美國上映並入圍美國第二十五届cinequest電影節及其他多個國際電影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