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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源法:親情的「空中橋樑」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2年11月號總第455期

子欄目:法華作協作品專輯

作者名:梁源法

夏日的清晨,天亮得早。還不到六點鐘,蒼穹已是一片蔚藍,遠處幾朵飄動的白雲,似乎在向大地招手,告訴人們:今天又是一個艷陽天。

每年的七、八月份,氣溫高、雨水少、艷陽照,是勞累、忙碌了一年的人們度假的最佳日子。

有的一家人到海邊曬太陽戲海水,有的一家人到山上聽鳥鳴親牛羊,盡情享受大自然給予的美好。有的子女與父母不住在一個城市或一個國家,也會乘這個度假的機會,帶着孫子、孫女來看望爺爺奶奶或公公婆婆,共度一段難得的「天倫之樂」好時光……

在一扇半掩的窗子後邊,是一張不大的寫字檯,桌子旁邊坐着一位六十多歲的婦人。她面前放着的一杯茶水,還是滿滿的,卻沒有了熱氣。不知道她這樣坐着多長時間了,看樣子茶水還沒有喝過一口。她雙眼出神地注視着遠處天邊的白雲,似乎在思考着甚麼,盼望着甚麼。

這位肖太太原與先生在巴黎南部郊區經營着一家中餐館,二十多年的艱難創業與精心經營,將餐館打理得有聲有色,在當地頗有一點名氣,生意一直穩定。辛勤勞作,換來了安定的生活。十年前他們用辛苦積纍下來的錢,在餐館附近買了一座別墅,並帶有一個小花園。居有定所,在異國他鄉終於有了安定的紥根之處。一兒一女先後在法國出生,並接受當地完整的教育,且都有了自己滿意的工作。隨着年紀的增長,幹餐館這一行已經再也幹不動了,子女們又不願意接手這一行,前些年只好有點不捨地將餐館出讓了。

從此,肖先生夫婦終於卸下了肩上扛了幾十年的重擔,開始過起了悠閒的退休生活。

肖先生夫婦倆唯一感到有點遺憾的是,孩子大了,各飛東西,他們有他們自己的工作和各自的生活圈子。而對老人來說,身邊卻缺少了後輩的環繞和親情的撫慰。

他們倆的兒子大學畢業後進入金融界,被公司派到日本工作。後來,在工作中認識了一位日本女朋友,並結婚成家,先後有了三個兒子。這樣,他們就在日本安了家。平時大人要工作,孩子要讀書,所以只有學校放假時,他們才能帶着孩子回巴黎看望肖先生夫婦,一家人難得享受幾天「天倫之樂」。

他們倆的女兒大學畢業後,遠赴新加坡工作,並與一位法國男青年結了婚。因為他們都在新加坡工作,自然也將家安在了新加坡。他們育有兩個女兒,當然也只能在新加坡上學了。同樣的道理,一年之中,要麽寒假,要麽暑假,才能帶着兩個女兒回巴黎看望公公婆婆。時間一晃而過,相聚不了幾天,他們又要返回新加坡了。

一年之中,大部分時間裡,都是肖先生夫婦自己過的。日子雖然清閒,但是,對兩位老人來說,生活中總會覺得缺少點甚麼。缺甚麼?清晨的時候,或夜深人靜的時候,兩老相視,不言而謂:到了他們這個年紀,缺的是子女不在身邊,缺的是孫輩「爺爺奶奶」、「公公婆婆」的喊聲,缺的是家庭的那份親情啊……

肖太太還在盯着清晨天邊的那幾朵白雲,正沉浸在思念中,耳邊響起一個聲音:「想甚麼呢,家長?又在想你的孫子、孫女了?」肖太太一下回過神來,抬頭看去,不知甚麼時候,肖先生已走到她的身邊,將右手搭在她的肩上,笑着問道。一邊說着,一邊順勢坐在了她對面的椅子上。

 

搭建學中文的「空中橋樑」

「老頭子,你也起來了?是的,我是正在想他們呢。」肖太太悄悄地用左手擦了擦眼角的淚滴,雙眼仍然直視着窗外。兩口子自結婚以後,就是他叫她「家長」,她叫他「老頭子」,一直叫到現在。

也難怪「家長」常常獨自一人時,一想起遠在外國的孫子、孫女,就會悄悄流淚。轉眼已經兩年多了,自從2019年開始,「新冠病毒」肆虐全球,所有的國際交通工具一度中斷,大多數國家實行禁止人們出入境。生活在日本的孫子們和生活在新加坡的孫女們,都兩年多沒有回法國與爺爺奶奶、公公婆婆團聚了。孩子們長得快,一年一個樣。七、八歲,十一、二歲,正是孩子長個子的時候,兩年多不見,變化很大。雖然也可以通過手機,常常在視頻中見面,互致問候;但是與能來到身邊,一個擁抱、一個親吻,畢竟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

還有一個重要的問題是,三個在日本的孫子,因為母親是日本人,在家裡以講日本話為主;他們又都在當地日本學校上學,雖然也學英文,還學些法文,平常主要的交流語言還是日本話。至於中文,當地學校沒有開設中文課,他們就沒有條件學習。所以,與爺爺奶奶視頻上見面就只能用簡單的法語交流了。說中文,更是只停留在「爺爺奶奶好」、「我愛你」幾句短語的水平上。在新加坡生活的兩個外孫女,在說中文上,比在日本的孫子們有多些有利條件,她們就讀的國際學校,開有中文課,但一星期也只有一小時的一節課,一個學期也學不了多少中文。學校裡上課都用英語,在家裡與父母說的又是法語,所以說中文的機會也非常有限,稍為複雜一點的詞句,都無法用中文交流。

這種與第三代在語言交流上的障礙,越來越成為肖太太、肖先生心頭的一個痛點。孫輩們在一天天長大,「新冠病毒」也不知道甚麼時候會徹底退場,再一年、兩年下去,孫輩們回不到爺爺奶奶、公公婆婆身邊,視頻上的交流用中文又講不了幾句話,這樣下去在感情上必然會慢慢疏遠。這是肖太太和肖先生都十分不願意看到的。

問題擺在那裡:情感的交流與溝通,需要語言作為媒介。如果語言上無法深入交流與溝通,感情也就難以深入建立與鞏固。一個家庭裡親人們之間的親情建立也是這樣的道理,語言上無法深入交流,親情也只能是如流水中的浮萍,天空中飄動的雲朵。

這種苦惱,肖太太和肖先生議論過多次,苦於找不出有甚麼更好的解決辦法。今天,夏日的清晨,他們倆人難得都起得早,面對面的坐在一起,又議論起這個話題。

突然,肖先生拍了一下腦袋,小小聲地說:「我想到了一個好辦法,但是需要你親自出馬才能辦得成。」「你不用賣關子,有甚麼好辦法盡快說出來,只要讓孫兒、孫女們能同我們增進感情的交流,要我做甚麼,我都願意。」肖太太顯得有點焦急地回應道。

肖先生臉露笑容,提高了聲調說:「現在疫情期間,他們又回不來法國,我們無法相聚。在視頻上見面聊天,除了說幾句『你好』、『我也好』、『我愛你』,就無法展開進一步的交流和談心。我想來想去,根本的原因是孫子、孫女們不會講更多的中文。現在網絡那麽發達,平時我們在視頻上可以聊天一、兩個鐘頭,不如我們與兒子、女兒們商量,每天安排固定的時間,由我們來教孫子、孫女們學習中文,持之以恆,他們中文學得多了,與我們談話時,就能用中文自如地表達他們想說的話,想表達的情感。慢慢的,我們與孫輩們之間可以做到:一是在視頻上可以經常見面;二是他們堅持學習中文,可以掌握更多的中文詞彙量。這樣,我們交談的話題也就多了,自然而然也就可以增進彼此之間的感情了。再說了,現在中文在國際交流上的地位也越來越重要,孫輩們多學點中文,不是對他們將來在工作上也大有益處嗎?」

肖太太聽了肖先生的一番說話,覺得他說的很有道理。在目前相距遙遠的兩地,通過網絡安排時間教孫輩們學習中文,真是一舉兩得的好事。她說:「你的這個主意很好呀。我們現在已退休了,有了自己的自由時間。同時,我們身體都還好,每天抽出一定時間,在電腦前教教書是沒有問題的。」

肖先生做了一個鬼臉,笑着說:「好主意是我想出來的,那當孫子、孫女們家庭中文教師的光榮任務,就得由你來擔任了,怎麽樣?」

「我們有三個孫子、兩個孫女,一共五個。我們應該分分工,你來教兩個孫女,我來教三個孫子,我還比你多教一個。這樣的分工如何?」肖太太笑着盯着肖先生問道。

肖先生一聽,連忙搖頭說:「不行,不行。跟孩子們玩玩還可以,當他們老師我可不行,我是沒有這個耐心的,搞不好會吵起架來呵。」

肖太太一聽,馬上拉下臉來:「你這個爺爺、公公怎麽當的?一有事就不敢負責任。教五個孩子學中文的重擔都叫我一人來挑,這公平嗎?」

確定誰來當老師的事,倆老爭論了半天。肖太太知道肖先生向來做事是沒有耐心,尤其是與孩子們打交道。教中文這件事,要讓孩子們產生興趣,並讓他們記住學過的單詞和句子,確實是一件不容易的事,需要有極大的耐心與愛心。肖先生在這方面確實是有點差强人意。

最後,他們商量的結果:中文教師就全部由肖太太來擔當,肖先生多做一些家務事來减輕肖太太日常的負擔。五個孫輩按年齡由大到小,從星期一到星期五排列,每天一小時,星期六和星期天休課。根據日本、新加坡與法國的時差,還要等孩子們放學回家後才能開始,所以每節課一般是從法國時間上午十一點或十二點開始。

學習時間確定後,接下來就需要選擇合適的教材。通過網上查閱,詢問有關朋友,最後確定選用由北京華文學院編寫、暨南大學出版的「幼兒漢語」課本和「漢語練習冊」。這套課本採用的是漢語簡體字,配以拼音讀寫,內容由淺入深、圖文並茂,並有大量的練習空間。這套課本很適合初學中文的孩子們選用。

萬事俱備,只等啓動。接下來肖先生、肖太太先後多次與在日本的兒子和在新加坡的女兒商討實施計劃的具體行動與時間。

兒子與女兒都很高興,也全力支持爺爺奶奶、公公婆婆實施遠程網上教授孫輩學中文的計劃,希望盡快搭建起一座親情的「空中橋樑」!

 

孫輩的熱情與祖輩的喜悅

在日本的三個孫子,大孫子活英已上中學,老二知英、老三喜英也上了小學,他們分別被安排星期一、星期二和星期三學校放學後,回到家稍作休息,就開始上中文課,每次一小時。而在新加坡的大孫女詩琪和小孫女真琪,則安排在星期四和星期五學校放學回家後,開始上中文課。

肖太太通過他們的父母,與孫子、孫女們約定好每人的上課時間。為了到時間了避免相互找人浪費時間,要求到了約定的上課時間,由他們接通電腦,主動打電話給奶奶、婆婆,開始上課。

對這幾個孫輩們來說,要開始學習中文,確是一個新鮮的事。自從會說話起,爸爸和媽媽就教他們開始說幾句簡單的中國話,如「爺爺好,奶奶好」、「婆婆好、公公好」、「我愛你」、「我想你們」,如果再多講下去,就不會了。雖然他們也很愛爺爺奶奶和公公婆婆,但是無法在語言上更深入的交流,總是一種遺憾。

早些年,孫子、孫女們雖然分別住在日本與新加坡,但是他們的父母,基本上每年的暑假都會帶他們回法國來看望爺爺奶奶和公公婆婆。在這段時間裡,每天就可以多講些中國話了。但是,自從疫情襲擊地球村後,他們都已經快兩年無法坐飛機回巴黎了。就是那麽幾句簡單的中國話,也只能在電腦或手機屏幕上與爺爺奶奶和公公婆婆們對話了。要想多說點中國話,相隔遙遠,見面不易,確實有點困難。

現在,要通過電腦或手機,在長空中搭起一座無形的天橋,可以跟奶奶、婆婆面對面學習中文了,孫輩們的新鮮勁可想而知。

肖太太將所學的教材先一頁一頁的用手機拍下來,再通過電腦分別傳到日本與新加坡,要求兒子和女兒用打印機一張一張打印出來,訂成本子,做到五個孫子、孫女人手一份。輪到誰來上課時,誰就要拿上所學的課本,在電腦前跟着奶奶或婆婆開始學習,有課本對照,學習起來就容易多了。

肖太太年輕時,在中國大陸當過中學語文教師。當年的教學經驗幾十年後還派得上用場,她尤感欣慰。

上課開始,她先是要求孫子、孫女們跟着她一個單詞一個單詞跟着讀,反覆跟讀了幾遍後,就要求他們自己讀。遇到讀音不準時,就馬上作出糾正,又要求他們再讀,一直到讀準為止。

讀懂了單詞,再讀短句子;記住了句子後,接着叫他們一筆一劃練習寫字。小孩子們記憶力强,教過的單詞和句子,一星期後再來讀,只要提示一下,馬上就能輕鬆地讀出來。孫子、孫女們學習中文的積極性,無疑對身為奶奶、婆婆的肖太太,也是一種極大的鼓舞。每天起牀後,一到上課時間,她就準時地坐到電腦前,先作好上課前的各項準備,雷打不動。肖先生看着肖太太這副認真的樣子,有時同她開玩笑幾句,說:「教孫子、孫女們學中文好啊,看來還能讓你『返老還童』呢。一到上課的時間,你的手腳好像比平時靈活多了!」肖太太卻毫不客氣地說:「不要吵我。你趕快去廚房洗碗去,不要影響我們的學習。」於是,肖先生就不再出聲了,做個鬼臉就到廚房收拾東西去了。

在疫情當下,孫子、孫女們回不了爺爺奶奶、公公婆婆的身邊。但是通過遠程電腦教中文,卻達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全新效果:通過每星期一次的視頻前見面,祖孫兩輩比以前親近多了;更重要的是,一年多下來,孫輩們的中文程度提高了許多,不僅基本上能用中文進行日常生活之間的交流,還能讀懂不少中國民間兒童故事。最小的孫女真琪,上完課後,常常自告奮勇地提出,我要給公公婆婆講故事。接着,她就用並不是很流利的中文滔滔不絕地講起學過的兒童故事。還真不錯,基本上能用普通話將大概的故事講出來。在得到公公婆婆的讚美後,她高興得不得了,搶着說:「我明天還要講一個給你們聽。」公公婆婆聽在耳裡,甜在心裡,不知有多麽高興!

在這一年多、快兩年的時間裡,肖太太所付出的心血和時間沒有白費。五個孫子、孫女在每星期一個小時學習中文的過程中,除了有時學校裡臨時增加活動,或者父母外出必須要帶上他們,一般情况下是很少「逃學」的。他們已經自然成習慣,將學中文也當成了他們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另外,他們也在不斷長大,開始意識到,學會講中文,就能够多與爺爺奶奶和公公婆婆交談、聊天,不像以前一樣,見了面只能講幾句「你好」、「我愛你」,接下來就講不下去了。

隨着時代的發展,國際間人才的交往日益增加與頻繁,祖孫輩不生活在同一城市,甚至不在一個國家居住的狀況越來越多。如果雙方不能用同一種語言交流,久而久之,等孫輩們長大了,隔代之間的感情就會變得疏遠,親情也必然會淡薄,這對一個家庭來說實在是一種無法彌補的損失。

現在,肖先生與肖太太有時坐在一起,聊起與孫輩們遠程學中文的舉措時,一致認為這個選擇太對了、太好了!

這個舉措不僅讓孫輩們慢慢學會了自己的民族母語,將來長大了,不管在哪裡生活和工作,多掌握國際上的一種主要語言,肯定對他們有極大的幫助;更主要的是與爺爺奶奶、公公婆婆加强了用中文交流,不知不覺中增加了感情的維繫,密切了祖孫輩之間的親情。

願華夏子女,即使生活在海外,仍能牢記中華民族的歷史,不忘中華民族的語言,並能代代相傳下去,則愛心永在,親情永在!

 

2022年5月於巴黎


梁源法 浙江省台州市人。旅法華人作家、新聞媒體人。在法國生活、工作期間,先後出版詩集《塞納河畔的心曲》《巴黎的鄉愁》《巴黎的玫瑰》(與雁翼、桔子合集)、長篇小說《歲月的記憶――巴黎華人三部曲》暨《法國華僑華人社會發展簡史》(與葉星球合著)。2013年,法國總統奧朗德授予「法國國家榮譽軍團騎士勳章」。現任法華作家協會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