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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宗子:杖策孤征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3年1月號總第457期

子欄目:滿目山河

作者名:張宗子

霍建起導演、黃曉明主演的《大唐玄奘》,我看了兩遍,那是在疫情初起,形勢最緊張的時候。我工作的圖書館停了工,沒停工的公司,改為居家上班。昔日擁擠不堪的街上,行人寥落,熙熙攘攘的店前,門可羅雀。有幾天時間,華人超市全部歇業,我們只能走稍遠的路,去韓國人和意大利人的店購買食物。四個多月裡,整天待在家裡,之後恢復上班,一週僅兩天,因此我有大量時間,讀家裡那些買了好多年卻一直未讀的書,同時看了數量超過十幾年總和的電影和電視節目。《大唐玄奘》雖被批評有不少歷史和佛教背景的硬傷,但畫面極美,尤其是航拍大全景的西域風光,正好給人一個精神漫遊的良機。電影敍事流暢,結構講究,很有大衛.里恩的韻味。

商業片的故事,不免投合觀衆需求,追求戲劇性,重外在而輕內心,就對玄奘法師的形象刻劃而言,自不如《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令人印象深刻,但一路看下來,還是頗為感動,而且覺得意猶未盡,因此不幾天後,就重看了一遍。

樸誠而野性未泯的弟子石盤陀在嶺上與法師辭別,俯拍的大全景中,天地茫茫,綠野無邊,雙手合十的玄奘,渺小如一塊不起眼的石頭,那正是杜甫詩中反覆出現的「乾坤一人」的形象;烽火台校尉王祥為玄奘的堅韌所折服,甘違禁令,不僅沒有留難,反而熱心相助,萍水相逢的西域少女贈以識途老馬,這些尋常面孔,或剛毅,或純真,都是人世超越了規範和功利的善與美的閃光;高昌王鞠文泰敬仰他,卻為一國之私,强留他常駐,以作終身供奉。但玄奘志存高遠,不惜絕食抗爭,而鞠文泰也終於像普通信徒那樣放下身段,俯首認錯。此時電影鏡頭推到法師臉上,那張由於多日水米未進而憔悴不堪的臉上,出現了剎那間的寬慰和喜悅,但一瞬即逝,非喜非嗔,示現出來的,是佛像般的莊嚴。這些場景,都讓我兩眼濕潤,以至於要停下播放,緩一口氣。也許純粹是畫面拍得太美了太震撼了吧,如我們在博物館或教堂面對油畫大師們的傑作時一樣,按理是不至於情緒强烈到這個程度的。

在《世說新語》裡,謝安對王羲之說過,人到中年,易多愁善感,哀樂兩端,都浸潤極深,就連和親友作別這樣的小事,心中的不快,往往數日不能平復。王安石贈友人的詩裡也說,「殘年意象偏多感」,兩位安石先生都是大政治家,早該喜怒不形於色才是,不料在這些地方,依然是普通人。

其實不僅是《大唐玄奘》,有些很平常的電影,也會有某個鏡頭,忽然打動人心,引發遐想,那時候,電影本身倒是無關緊要了,它成了一件更大事物的引子。讀書當然更是如此。宋末元初的方回編《瀛奎律髓》,評點到白居易的〈戊申歲暮咏懷〉時,為「龍尾趁朝無氣力,牛頭參道有心期。榮華外物終須悟,老病傍人豈得知」所觸動,寫道:「句句能言心事。予年五十七歲選此詩,深愧之。」很多人讀書都有這個習慣,讀到前人幾十幾歲做甚麼事,寫甚麼作品,就回頭去想自己當此年紀,又在如何度日。方回說他與白居易比,覺得慚愧。是慚愧成就有限,還是慚愧思想境界的不如?我不知道,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有時候我們連慚愧都不好意思說出口。感動,是一種慚愧,也是見賢思齊。

謝安說「中年傷於哀樂」,究其原因,是想做的事再沒機會做了。年輕時有理想,未必有條件,或者有條件,卻沒有明確的意識。現在條件有了,自覺性也有了,然而時光已逝,力不從心,很小的事也變得艱難。所以這種多愁善感,實質上是日暮途遠的無力感。大英雄說壯心不已,最後還是對酒當歌。但真正的英雄,是要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活一天,學一天,做一天事。曹操橫槊賦詩之後,也並未從此消沉,還是要把路走下去。途遠,不必設一個終點,一定抵達,他們只是盡自己的責任往前走。這在玄奘,也是如此。唐太宗讚揚他「總將三藏要文,凡六百五十七部,譯佈中夏。」六百五十七,是有限的量,不是完成:偉大的事業是沒有邊際的。

法師的事蹟,我算是很熟悉了。《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和《大唐西域記》都反覆讀過。唐太宗為玄奘而作的〈大唐三藏聖教序〉,喜歡到可以背下來。這是應該收入中學課本的好文章,假如我們十幾歲時讀到,也許這輩子能更早明白事理,心智更加清醒和堅毅,立更明確的目標,做更多有意義的事。美國人讓中學生讀《富蘭克林自傳》,中國的孩子,一定要讀玄奘的傳記。魯迅說,「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幹的人,有拚命硬幹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捨身求法的人,……雖是等於為帝王將相作家譜的所謂『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們的光耀,這就是中國的脊樑。」旨在「勵志」的鷄湯文字喧盛一時,但若真正說勵志,甚麼比得上唐太宗對法師的這些形容和讚揚呢:「萬里山川,撥煙霞而進影;百重寒暑,躡霜雨而前蹤。」「分條析理,廣彼前聞;截僞續真,開茲後學。」「乘危遠邁,杖策孤征。」「誠重勞輕,求深願達。」「探賾妙門,精窮奧業。」這其中有理想,有精神,有意志,有勇猛,有智慧,有事業,有學問,一個偉大人物終其一生所能有的,這裡都有了――而且不止這些,在玄奘身上,還有我們「可以不相信的」奇蹟和天意,那是孔子感嘆和祈求了一輩子而最終不能得到的東西,所以唐明皇才會在其真誠感人的〈經鄒魯祭孔子而嘆之〉一詩中無限惋惜地說:「夫子何為者,棲棲一代中。」

雖然早已過了小學生在筆記本上摘抄名人名言的階段,也不會像古人那樣立座右銘於案頭來自我激勵,然而勃拉姆斯在作曲時面對着貝多芬的胸像,提醒自己有貝多芬在前,自己筆下的每一個音符,每一段旋律,都要對得起自己,對得起時代,對得起前賢先聖,如此,縱然畫虎不成,也不至於淪墜於流俗。

玄奘西行,九死一生,最危險也最神奇的經歷,莫過於穿越八百餘里的大沙漠莫賀延磧。這地方古代稱作沙河,上無飛鳥,下無走獸,複無水草。玄奘不幸迷路,沒有找到唯一的野馬泉。打開水袋喝水時,失手跌落,飲水全部流失。再往前走,必死無疑。玄奘只得回轉,準備返回第四烽,但走了十多里後,突然想到,自己曾經發願,不到天竺,決不東歸一步,怎麽現在反悔了呢?寧可向西而死,決不向東而生。於是調轉馬頭,繼續朝西北進發。他回憶當時的情形:「四顧茫然,人鳥俱絕,夜則妖魑舉火,爛若繁星,晝則驚風擁沙,散如時雨。」

妖魑舉火,不知究竟為何物,也許是枯骨燃起的磷火,但他並不害怕。四夜五日之後,人渴馬睏,臥地休息。他向觀音菩薩禱告說:我此番西行,不為財,不為名,只為求得無上正法,願菩薩發慈悲心,救解苦難。第五天夜半時分,忽有涼風吹來,人和馬從昏迷中甦醒,可以活動,眼睛也可以看見了。甦醒後,他們睡了一會兒,以恢復體力。就在短睡中,玄奘法師夢到一位數丈高的神將,以手中的戟指着他說:不能再睡了,趕緊往前走吧。玄奘驚醒,立即動身。走了十里路,馬忽然自己岔向旁邊的路,拉都拉不住。再走數里,看見一片青草地,十步遠的地方,是一池清水。「甘澄鏡澈,即而就飲。身命重全,人馬俱得甦息。」

電影裡簡單交代,是老馬識途找到了泉水。但在《三藏法師傳》裡,玄奘不這麽認為,他說這是另一片草地,另一處泉水,並非預定途經的野馬泉,是以前沒有的。他的誠心感動菩薩,是菩薩顯靈救了他。

玄奘在這裡休息一天,取了水和草,再走兩天,終於走出流沙,到達伊吾。

穿越流沙的經歷,非他人所能知,《三藏法師傳》裡的記錄,雖經弟子辨機潤色,其本應出自玄奘的口述。古人作小說,或有「發明神道之不誣」的動機,但我相信法師的回憶是真實的。事實上,這段故事的每一個細節都可以按常理來解釋,但我覺得那樣做,是膠柱鼓瑟,未免大煞風景。我們曾經以為感官上的真實就是真實,其實不是,我們曾經以為理性認知的真實是真實,其實也不是。有常識的真實,也有超乎常識的真實。事情過去,便成為歷史。歷史是言說,也是寓言。

玄奘離長安西行,正當二十九歲的盛年。求法歸來,已經四十五歲。此後主持譯經十九年,六十五歲時圓寂。他一輩子踏實做事,不空喊口號,不虛度寸陰,不知寂寞為何物。孔子說,「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唐太宗說,「譬夫桂生高嶺,零露方得泫其華;蓮出淥波,飛塵不能污其葉。非蓮性自潔而桂質本貞,良由所附者高,則微物不能累;所憑者淨,則濁類不能沾。」正是他的切實寫照。

 

2022年12月6日


張宗子 河南光山人,畢業於武漢大學中文系,旅美後從事散文隨筆創作。主要出版有散文集《垂釣於時間之河》《空杯》《一池疏影落寒花》,隨筆集《書時光》《不存在的貝克特》《花嶼小記》《往書記》《梵高的咖啡館》,散文詩和小品集《開花般的瞻望》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