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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一楠:尋找朱槿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7月號總第403期

子欄目:美加新銳華文女作家作品聯展

作者名:李一楠

1
不知從何時起,我認識了一種新的花木,朱槿,屬錦葵科,木槿系。在我當年短暫生活過的那個南方城市,夏秋時節,灌木狀的朱槿花在路邊隨處可見,淡粉、淡紫、深紅色的花朵,朝開暮謝,無窮無盡,熠熠灼灼。我心裡很清楚,我偏愛這種花,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它的名字,它總讓我想起碰巧擁有「朱槿」一名的那個女子,她曾是我初中時的同班同學。

屈指算來,我和她已有三十年未見了。在過去很長的時間裡,我相信我已將她和「朱槿」這個好聽的名字淡忘了。但那天進入到中學班級微信群裡,看到大家在談論找人的話題,而要尋找的人,正是朱槿。 

當年,朱槿與我們初中同班三年,初三畢業後的那個夏天,她就隨家人移民美國了。據說,她和母親、姐姐先乘火車到了廣州,再從廣州坐船去往舊金山,在海上走了一個多月,發誓一輩子也不坐船了。那是八十年代中期。但即便如此,朱槿移民去美國的事實,還是讓我們全班人都羨慕不已,第二年春天,有位女同學收到了她寫來的一封信,信中夾着兩張彩色照片。那個時候,彩照還是很稀罕的,何況是朱槿從美國寄來的,女同學們將照片寶貝似地傳看着,個別男同學竟也有幸看到了,比如鄭均那小子,他事後對我說,朱槿那兩張照片漂亮極了,她站在一棟三層高的豪華房屋前,她盤腿坐在一片綠油油的草地邊上,身後的草地上有一片花海,綠葉配着紅花、黃花,一根根豎着,特別精神,但花又像沒打開的樣子,他不知道那是甚麽花。過了一些日子,他有天忽然對我說,他搞清楚了,朱槿照片上的那種花叫鬱金香,是外國才有的。鄭均當時還告訴我,照片上的朱槿變得更洋氣漂亮了,她的頭髮全部披散到肩上,成了不折不扣的披肩髮,額頭上的劉海也燙過了,鬈鬈的。我說你小子行啊,把人家照片看得那麽仔細?我本來是想取笑鄭均一把的,沒想到話從嘴裡說出來,竟顯得那麽有氣無力,聽上去只是十足的羨慕加泛酸。鄭均瞥了我一眼,我居然覺得臉發熱了。切!我在心裡罵了自己一聲,趕緊用手抹臉。 

那次班級群裡的討論是由一張照片引起的。那些天,群主羅煒忙着將散落在各地的同學都召集入群。當年的六十餘人,大部分留在了原省,十來個分處在北京、上海和深圳等地,其餘的四人在美國,兩人在澳洲,一人在英國。而在美國的四人,是將朱槿算在內的,只可惜,誰都沒有她的聯繫方式。但某天晚上,遠在矽谷定居的喬其雅突然在群裡發了一張照片,問大家:這個是不是朱槿?喬是高一才插入我們班的,那個時候,朱槿已經走了,她因此並不認識朱槿。她說她是用谷歌加矽谷當地的YELP,按照大家提供的少量信息,好不容易才搜到這張照片的。緊接着她又發來了一份英文網站的截圖,截圖的右上方是同樣的一張女子頭像,顯然,網站的文字是對該女子的介紹。 

喬其雅說照片上那女子的英文名字是JuliaZhuMcRuimen,所在地是矽谷的Fremont,現職業是一名房地產經紀人。 

說實在的,喬其雅發過來的那張照片驚到大家了,照片上那看去頂多三十五、六歲的女子,美得太精緻了,一臉職業性的笑容,雙眼微微凹陷,鼻子高挺端直。當年,就是朱槿的五官讓大家覺得她很像好萊塢的一位當紅女星。如此一位職業美女的照片,夜晚被扔到班級群後,就像一枚多棱的寶石,熠熠發光,將所有人都比得失去了光彩。在照片發出來後的最初幾分鐘裡,原本搶着說話的大家突然都啞了。最後,羅煒先開口了:我覺得這個就是朱槿,大家說呢? 

我一看到那張照片,就知道她是朱槿。儘管整個人的修飾和氣質完全變了,但,那五官和臉型,一看就是屬於當年的朱槿的。我的心抽動了一下。 

三十年過去了,我早已不可逆轉地走向疲乏和衰頹,心事蒼茫,可她依舊年輕貌美,只不過換了一種更驚艷的方式。說實在這些年我在國內也算個所謂的成功人士了,可朱槿的照片,竟讓我體會到一種久違了的自慚形穢的感覺。 

羅煒的留言發出來後,其他同學才有了回應,基本都是說,這個像是朱槿,只是,變了好多,太美了,太驚艷了,云云。我不響。我始終沒有發聲。我沒有發聲還因為我被一個念頭糾纏着:從朱槿現在的英文姓看,她最終果然如我所料,嫁了一個外國人。我的眼前好像已站着她的美國丈夫:高大,帥氣,金髮,碧眼。但沒想到好事的鄭均這小子不放過我:班長,你在嗎?你得站出來鑒定一下啊,沒有你發話,大家不敢肯定這就是朱槿。在這句話的後面,他加了個捂嘴而笑的表情符號,將揶揄我的心思表現得一覽無遺。這傢伙,「羨慕嫉妒恨」那種人的人品,我看是坐得實實的。 

我躲不過去了。我當年對於朱槿的那份感情,大概在全班同學眼裡都心照不宣吧。最近這幾年,大家聚會的機會明顯增多,時代不同了,人又到了中年,就有了一種看開了的通透和瀟灑,當年的一些曖昧情愫也都被善意的調侃揭開了,但也許因我所謂班長的身份,更因為朱槿幾乎已是個被大家遺忘的人物,我與她倒是沒有被誰提及過。但這一次,朱槿又回到大家的記憶之中了,我不得不面對過去。我一時竟然想不好該如何應答。這麽些年來,職場內外我被人捧着,都說是智商情商皆高的主,但其實高甚麽呀,在同學群裡我居然都快無言以對了。 

幾分鐘之後,我答覆了,@了喬其雅:真是有功之人,受全班男童鞋鮮花一拜!看她這個照片下面的英文介紹,有聯繫郵件和電話的,你試着聯繫她了嗎? 

答覆發出去後我對着手機擦了把汗,自以為是高明的,既委婉地承認了這就是朱槿,又巧妙地將大家的注意力引到了下一個層面:如何聯繫失而復得的朱槿。果然,喬其雅馬上回覆:我試着給這個電話打了好多次,都讓語音留言,最後一次是昨天下午,我留言了,告訴她我是你們大家委託的,請她收到留言後回覆我。 

羅煒這時加了一句:班長行,嘿嘿。 

娘滴,羅煒這小子也喜歡黑我。我之前怎麽沒有發現? 

那天晚上班級群安靜下來後,我卻失眠了。當時,我正在上海出差,住在浦東陸家嘴一家酒店的高層房間裡。從房間寬大的陽台上,可以看到浦西的夜景,燈火璀璨的江面,外灘那一排古典氣派的建築,將海派與現代的氣息糅合在一起,揮灑在夜空中。我倒了一杯紅酒,站在陽台上慢慢品着,希望酒精能使我生出些睡意。 

時間已經過了子夜。剛剛入秋,江南還不冷,但夜裡分明有了涼意,夜氣中漂浮着一股若有似無的幽香,混雜着不遠處江水的渾濁氣味。我不能肯定那種幽香是否來自江南有名的桂花,當年在上海讀書時,我就沒有能力分辨這個繁華大城市的空氣中,所漂浮着的各種氣味,尤其覺得所有的香味都是離自己很遙遠的。是的,我在大學四年沒有交一個女朋友,短暫的心動甚至約會當然也有過,但都沒有發展到戀愛的程度。我不認為這一切與我當年對朱槿的那份情愫有關。事實上,到了大學階段,朱槿其人已如一縷青煙,從我的記憶中遠遠地飄走了。只不過,那個時候留學熱已經開始,我也一度想去美國留學,並且想着,如果去,最好報在舊金山的大學。我不相信我在舊金山就一定能夠與朱槿相遇,但那個有山、有海、又有霧的異國城市,散發着奇特而迷人的城市之美,能夠與她同在這樣的一個城市裡生活,我也就滿足了。但陰差陽錯,畢業時北京一個不錯的就業機會擺在面前,我推遲了出國留學的計劃,這一推遲,成就了我在國內事業領域一路順暢的發展,也讓我和留學美國的機緣,失之交臂。年底我倒是會去美國旅遊一趟,但這與二十出頭去美國留學打拚的狀態,太不一樣了。 

我站在酒店的陽台上,一口一口地呷着酒。酒精很快使身體內部有些發熱,但攜帶着江水氣息的涼風迎面吹來,又格外舒爽。我想理理有些混亂的思緒,卻發現除了一份淡淡的悵惘,沒有別的感受了。這一晃,竟然三十年過去了嗎?

 

2

我第一次注意到朱槿,是初一開學後的一天下午,我和鄭均、姚謙等幾個剛熟絡起來的男同學,課間休息時坐在操場平台的一角,說着閒話,晃動着各自的瘦長腿,眼睛卻死死地盯着操場附近一堆堆或站或走的女同學們。那個角落正處在一片樹蔭底下,很難被人注意到,我們的目光便有些肆無忌憚。班裡六十來號人,男女同學幾乎對半,但開學兩週下來,我也就對自己座位附近的女生有些印象。那個時候,一幫人雖說已開始在放學後一起踢球了,但還沒熟悉到互吐心聲或互開玩笑的地步,在樹蔭底下看女生時,都還是各懷心思、王顧左右而言它的。看着看着,一個倩影忽然闖入我的視線。那時刻鄭均正對我說着甚麽,我開始機械地用「嗯、嗯」來應付,目光卻拉得筆直筆直,直射向前方的一個目標。鄭均覺出了我的異樣,並順着我的目光朝前方看去,我們同時看到的,是三個女生站在一棵白楊樹下,兩個背對着我們,一個梳着兩條短辮子的背靠在樹身上,雙手插在上衣的口袋裡。她聽另外兩人說話,自己好像始終沒有開口,但模樣極好看,時而抿嘴微笑,時而捂嘴咯咯笑上幾聲。 

這個女生叫甚麽,之前我怎麽沒有注意過?我有些微微地頭皮發麻。但我同時也感覺到了鄭均的目光。為了掩飾,我將頭扭向一邊。起風了,風吹得楊樹的葉子嘩嘩作響,那個女生抬手瞇眼將頭髮攏一攏。這一動作是我忍不住又回頭,一眼就捕捉到的。長大之後我知道了男人對異性的心動,往往始於某個莫名的瞬間,我對朱槿,就有了這樣的一個要命的瞬間。我突然從操場的平台上跳下去,渾身想使勁,想走動,卻無處可走,就只好一轉身,面對着鄭均他們。我與他們互相對望着,表情尷尬,莫名其妙。鄭均對我吹了一聲口哨,歪嘴一笑。我又跳回到台子上,滿臉發燒。那個令我心動卻又露出尷尬窘態的下午,我倒一直都沒有忘記過。 

很快我就在教室裡注意到了朱槿。她長了一臉很洋氣的五官,漂亮,個子高,也和我一樣坐後排,卻是教室的另一邊。她的同桌王守一我本來不熟,我不太喜歡他那副蔫不拉嘰的樣子,但有天課間休息時,我竟然走到了王守一那裡,邀請他課後和我們一起踢球。王守一和朱槿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我站在王守一對面。我說話時眼睛一直看着王守一,但每一句話都是說給朱槿聽的,我注意着用詞,也注意讓自己顯得生動風趣,我就是要讓她聽到我的聲音,聽我勸一個男生踢球時的瀟灑勁兒。王守一被我的熱情搞得有些受寵若驚,他哼哼哈哈地直點頭,說我試試、試試。想着上課鈴聲就要響了,我打算告辭,但就在動身的一刻,我忍不住朝朱槿瞥了一眼,這一眼,驚動了她,她也朝我看了一眼,但那一眼快速短暫得就如同半縷風,我還沒來得及回應她已經忽地臉紅,忙扭頭看向窗外。她望着窗外一地的樹影的側面神態那麽動人,表情是那樣的專注,就好像那些樹影一直在等她。那一刻,她臉上那份同齡女孩少見的淡定悠遠的神色尤其吸引我,我在心裡「哎呀」了一聲,一瞬間就認定了自己的心意所屬。 

沒過多久,一幫人在樹蔭下偷看女生時,就放得開了,有人開始給她們打分,也有人主動說出某個名字,對對方略加評頭品足。我始終對自己意屬的人守口如瓶。某天姚謙突然提到了朱槿的名字,我暗自一驚。姚謙是市委家屬院子弟,會拉一點小提琴,身上有些文藝細胞。他提到朱槿時說了一句甚麽,我竟然沒有聽進去,只警惕地朝他看了一眼。這個戴一副眼鏡的深沉的傢伙,也警惕地回看我一眼,我們四目相對時,竟有種說不出的對峙張力。姚謙先將目光移開。我本想問他覺得朱槿怎麽了,但又怕暴露自己的心思,就忍着沒開口。我是怕他也喜歡朱槿。好在,一兩個月下來,我發現大部分男生喜歡的女生,都是活潑外向的那幾個,朱槿雖漂亮,卻內向靦腆,給人相當的距離感,好像並不入其他人的眼。這讓我鬆了一口氣。

 

3

朱槿的照片出現在班級群裡的第二天,大家的討論又熱鬧起來,話題大都是圍繞着她進行的,女同學們普遍感嘆,美國的水土就是養人,朱槿她怎麽一點不顯老,而且,氣質完全變了。某個話多的男同學插嘴:她那麽小就移民美國,又顯然嫁了老外,平時接觸的肯定都是美國當地人,中文估計都不會說了,氣質自然不一樣了。而其他男同學多感嘆她如今所從事的職業,姚謙說,沒想到當年那麽內向話少的女孩兒,如今做和銷售相關的地產經紀人,美國了不得,真能使人脫胎換骨。姚謙的話又引起大家一陣熱議,都說我們那時候太拘謹了,許多人的個性都被壓抑着,長大之後,有的才慢慢做回了自己。 

這些討論我一概沒有參加。一方面我公司事務繁忙,沒有閒暇去微信群聊,另一方面,我也不想加入到大家對朱槿的討論之中。只有一次,記得是參加過一個行業酒會後,我喝多了,一個人躺在酒店的牀上,有些暈乎,想起了班級群裡的討論,就給喬其雅發過去一句話:怎麽樣,朱槿回覆你的留言了嗎? 

喬其雅很快回覆:沒有。朱槿一直沒有回我的電話。 

大家於是又說:那個叫JuliaMcRuimen的女人,到底是不是朱槿。如果是,她應該還記得大家吧,中國畢竟是她生長了十五年的地方,她難道一點感情都沒有了?也有人說:很難說了,人家在美國比在中國的時間長得多,怕早就以美國人自居了,懷甚麽舊呢?最後喬其雅說,我給她再發個郵件試試,看她是否回覆,也許,網站上的電話已經失效了。 

喬其雅的回覆讓那天的我心緒不寧。其實,我的確已經很多年沒有想起過朱槿了,我曾有過一段美滿的婚姻,前妻現在帶着孩子遠居加拿大,我定期匯錢給他們,無絲毫後顧之憂,如今身邊又有情人,年少時的那一點情愫,照理說對我早已不算甚麽了。但也許酒精使人變得脆弱,那晚我竟被一片傷感的情緒淹沒了。往事遙遠不可追及,躺在酒店的牀上,我忽然很希望情人就在身邊,我需要她,還有她的身體,好像比任何時候都更需要,可那一刻她竟也像往事一樣離我遙遠,卻又撩撥着我,我那原本已經脆弱的神經,無限地誇大了漂浮在我體內體外的大片空虛,以及原本埋伏得很深的中年哀傷。我的思緒慢慢模糊成一片,好像又回到少年時,去到那個水汽縹緲的湖邊,踏上那條湖畔的小路。那時候,每天放學後我都會騎車飛快地離開校園,一口氣騎到湖畔小路的起始點,將車子藏在樹叢裡面,再揹着書包走出來,走上那條彎曲的小路。那條小路長得彷彿沒有盡頭,它總是帶給我半喜半憂的複雜感受。不一會兒,我身後就響起輕輕的腳步聲,朱槿從一旁拐上了小路,她回家的必經之路。我的心跳加快起來,腳步卻悄悄放慢,直到她走到我的身旁,羞澀而快速地瞥我一眼,抿一下好看的嘴唇,算是打招呼,再繼續朝前走。我跟在她身後。我們的腳步聲很快就重疊在一起,一輕一重,這已讓我相當滿足。她一隻手扶着軍用書包的帶子,另一隻手在身旁輕輕擺動,只留給我一副怎麽也看不夠的背影。路邊的雜草叢裡野花漫生,太陽底下花草散發出雜亂又鮮野的香氣,那香氣繞過我,飄向她,這也帶給我說不出的滿足。那時候我的個頭已經竄得更高,我相信自己如果走在她身旁,一定比她高出半頭。那條湖畔的小路相當僻靜,鮮有人往來,我其實也是在暗暗地保護着她。有一次天氣突然變陰,不一會兒豆大的雨點開始跌落,她舉起書包遮住頭頂,加快了步伐。我想都沒有想,脫下自己的上衣外套,疾步趕到她的面前,將衣服遞給她:給你,拿這個擋雨,不然書包裡的書本都要濕了。她愣住,臉一下子紅了,眼睛卻定定地看着我。那一雙漂亮的眼睛!我顯然也被自己的大膽舉動驚到了,臉直發熱,不知道接下來再應該做甚麽。我們面對面站着,再也說不出第二句話來,就像兩個半大的傻孩子。四下裡極靜,只聽到雨滴打在泥地上的噼啪聲。不用……她說,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雨越來越密集,她的頭髮已被淋濕,臉上也沾滿了雨水。我突然把衣服舉到了她的頭頂。她的臉更是紅到了脖子根。她接過去衣服,自己舉起來遮住頭頂,轉身朝前慢慢走去。我跟在她的身旁。那是我們在小路上唯一的一次並肩而行。我悄悄側頭,感覺自己是比她高出不少。這個發現竟也讓我心動不已。我的襯衣已經濕透,貼在了身上,被冷風一吹,一陣冰涼掃過全身,我的體內竟起了一陣酥麻的衝動。可我只能靜靜地走在她的身旁,任十五歲的身體在雨地裡顫抖,由燥熱漸漸變得冰冷。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明白,那些日子,我和她在小路上的「偶遇」,都是我刻意的安排,包括雨中的那個下午。一年多以後她就帶着這個謎離開了,永遠地離開了小城和我們,以及中國,無論我多想對她揭開謎底,卻再也沒有這個機會了。 

我一定是睡了一會兒。當我重又睜開雙眼,酒店的房間被窗外投射進來的微光照亮了一些,我一眼就看清楚了房間裡的陳設,我退下來的手錶、領帶和皮帶擱在桌面上,我的高檔西服搭在窗前的沙發背上。它們一下子就將我拉回到了現實裡。思緒重又變得清晰之後,我只有一個念頭:我希望照片上的那個女人就是朱槿,希望喬其雅能聯繫到她。我自己如今的生活中,幾乎已經應有盡有,但我突然還想要一點別的,比如朱槿。朱槿是一種花的名字,朝開暮謝、無窮無盡,又稱中國玫瑰,或者沙漠玫瑰,這我知道,很早就知道。 

不過自那天以後,喬其雅好些天都沒在班級群裡出現了。我白天再忙,每晚臨睡前卻要到群裡爬一爬樓梯,生怕錯過關於朱槿的消息。大家的留言依舊熱鬧,不過話題不再圍繞着她了,只有一次,說到童年,姚謙說,記得有一年,大家在作文中都寫童年趣事,朱槿寫她小時候在廣東老家的海邊拾撿貝殼,老師當作範文讀給大家,給他留下了極深的印象,當時的他根本無法想像,原來在這個世界上,還有那麽不一樣的童年經歷,那麽誘人,海邊,貝殼。姚謙的留言讓我想起,初二的時候,朱槿的家庭背景已被大家私下傳開,原來,她父母都是南方人,因父親很早成了右派,一家人被下放到了內地小城。但她父親家裡有海外關係,八○年已被親戚辦到了美國,母親帶着她和姐姐在國內等候,一旦父親熬到了綠卡就會為她們申請移民。 

朱槿來自南方,將要移民美國的事實,在八十年代中期,對於內地小城的一群初中生們的衝擊力之大,可以想像。大家都對她羨慕不已。我的心情卻難言又複雜。我終於明白了,我心儀的女孩為甚麽美得那麽特別,我甚至為自己的「眼光」暗自得意。但失落之感也隨之而來。那些日子,我常常在放學後滯留校園,一個人在操場上跑步,一圈又一圈,直跑得自己大汗淋灕,筋疲力乏。我已明白,我和朱槿之間是不會有任何結果的。原來她是一隻鳳凰,遲早要飛走,從來就不屬於我們大家。這種想法進一步得到印證,是那次我們去她家拜訪時。 

初三那個寒假,班主任讓幾位班幹部代表他去同學家裡挨個兒拜年,由我領頭。拜訪活動持續了三、四天,最後一天,午後,我們去了朱槿家。她家在市鐵一局家屬院的一套兩居室裡。我們敲門。一位容貌和儀態都不俗的女人將門打開,她說着好聽的南方普通話,聽我們說明了來意後,讓我們進屋。女人顯然是朱槿的母親,朱槿的臉龐和嘴巴都很像她。 

她請我們落座後,就走到裡間屋門口,輕輕叩門。朱槿聞聲應了一下。她隔着門輕聲說:寶貝兒你起來吧,有同學來了。那一聲自然而然又溫柔之極的「寶貝兒」,清晰地傳到了我的耳朵裡,我的心顫了一下。我知道,這不僅是因為它一下子就「洩露」了他們一家人那獨特的氣質和背景。在等待的時候,我在心裡默默地玩味起這三個字,體會着那甜蜜得令人心顫的發音。過了一會兒,裡屋門打開,朱槿走了出來,她顯然剛從午睡中起身,兩片臉頰緋紅。看到客廳裡坐着我們幾個,她好不吃驚,窘得臉更紅了。她模樣拘謹地坐到我們對面的椅子上,雙手撐着椅邊,抿嘴微笑,一言不發。作為班長,我開口了,再一次說明我們的來意。她默默地聽着,一對微微凹陷的漂亮的眼睛一直看着我。這使我激動,言語都有些亂了。她聽我說完,輕輕道了一句謝謝,目光才看向別處。 

她母親又走過來,端出橘子和糖果,擺在茶几上。我的眼睛悄悄地追隨着她。她的頭髮是燙過的,但在腦後挽了起來,和一般女人不同。她是笑着的,但客氣又委婉,神情中有一絲隱隱的落寞與淡然,話語一落,臉上的笑容也就收了。她沒有像其他同學的母親們那樣,大聲說笑着,將水果硬往我們手裡塞,對我們上下打量,問長問短。屋子裡的空氣就有些僵。她於是拿起皮包,說要上班去了,讓我們繼續坐。臨開門前,她經過門旁的穿衣鏡時,對着鏡子旁若無人地照了照,仔細地理了理頭髮。她望着鏡中的自己,臉上也是沒有笑的,神情中卻有一絲明顯的漠然。門「砰」地一聲被她帶上了,門外響起了穩穩的腳步聲,由近及遠。我這才將視線收了回來。 

我們幾個在沙發上坐成一排,朱槿一人坐在對面,很像一個被審問的對象,看得我不忍。但是突然,有一種東西在我心裡嘩然鬆解,一切的忐忑和繃緊都於瞬間離我而去,我大膽又從容地凝視起她來,好像她是路上隨便遇到的一個女孩兒,和我沒有絲毫關聯。她卻將羞澀的視線挪開,臉看向窗外。窗外被玻璃封起來的陽台上,有她母親種植的一株臘梅,枝頭正開滿黃色的小花,可惜我們聞不到那誘人的花香。她側臉的輪廓,像極了她的母親。那一瞬間,我一下子就明白,無論我對面坐着的朱槿看上去多麽拘謹又靦腆,她和她的家人其實都是驕矜而高傲的。這不怪她,她生為鳳凰,遲早要飛走,從來就不曾屬於我們。這一想法竟讓我釋然,但也讓我倍覺傷感。我站了起來,大家也都起身,與她告辭。當一行人重又騎上自行車,朝下一個同學家騎去時,灑滿小城的冬陽又暖暖地照在身上,竟有一種舒服而熨帖的感覺。 

不過在朱槿離開小城和中國以後,我才明白我原來並沒有真正釋然,我用了幾乎一、兩年的時間,才將她的影子從我心頭慢慢抹去。

 

4

又過了大約一個星期,喬其雅終於在群裡出現了,她一露面,就帶來了一個消息:那個叫JuliaMcRuimen的女人,回覆她的郵件了,只是她的回覆非常委婉,說,時間過去得太久了。她在中國的經歷,已經是太遙遠的往事,許多細節都想不起來了。容她再想想。不過,她十分感謝喬其雅的來信,請她先代自己問候中國的朋友們,無論他們是不是她當年的初中同學。 

喬其雅將那封英文信原件貼在了群裡,又翻譯成了中文。末了她說:累死姐了。我的任務完成了,接下來你們自己和你們的朱美人聯繫吧! 

群裡陷入好一陣靜默。這樣的結果,應該是大家都沒有想到的。每個人的自尊心,大概都受到了一點或多或少的挫傷吧,哪怕只是短暫的一會兒。 

幾分鐘之後,羅煒開口了:切,還玩這個。鄭均說:人家答覆得挺正常嘛,時間過去得的確太久了,是得想想。姚謙發送的卻是兩句古詩:「中庭有槿花,榮落同一晨。」嘿嘿,我喜歡這個,他又加了一句話。朱槿的英文回覆我反覆讀着。一字一句。我的眼前彷彿浮現出喬其雅發過來的照片上的那個精緻美人,坐在灣區矽谷一間寬敞雅致的書房裡,噼哩啪啦地敲打着這些字句。她的頭髮隨意地輕攏在腦後,凌亂的碎髮紛紛掉落下來,使她看去家常而優雅。時隔三十年之後,我終於讀到了她的筆墨,但那個笑得精緻的驕傲的美人,依然像當年一樣縹緲、遙遠,可望不可即。我忽然又想起十五歲那年,我在那條湖畔的小路上天天與她「偶遇」的多情與癡傻。我的臉紅了。但又有流淚的衝動。是的,朱槿是一種花的名字。其實當年我就知道,並始終記得。 

但我並不後悔。北京已經夜深了,舊金山卻是陽光明媚的上午。我望着我公寓樓窗外那一大片繁華璀璨的夜景,想,我一直生活的這個地方,這個國度,和三十年前相比已經有了翻天覆地的不同。但舊金山依然是我渴望一遊的地方。很快我就要去美國了,我會按原計劃,在舊金山停留,那裡,有多年未見的喬其雅,還有朱槿花,聽說,灣區一年四季氣候溫和,朱槿在許多人家的庭院裡隨處可見,早開晚謝,無窮無盡,熠熠灼灼。我想起《詩經》早有云:「有女同車,顏如舜華」,我知道這舜華,指的就是朱槿,它聽上去始終無比迷人。


李一楠,在歐洲、美國分別獲得本科、碩士學位。九十年代末起定居美國首都華盛頓地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