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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 嵐:無盡里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7月號總第403期

子欄目:美加新銳華文女作家作品聯展

作者名:凌嵐

我媽去世以後,我繼承了父母在無盡里的兩居室,但我並不想回去。 

無盡里是一條城南小巷,長不足五百米,在水西門,三山街和七家灣為界呈三角形的回民區內。 

回民區有一個禮拜堂,一座回民小學,餘下的盡是低矮的平房。傍晚從七家灣走過,可以看到臨街的院子門開着,門裡有回民在匍匐禱告,頭頂心的小白帽對着門。禱告後帽子取下來,他們又成了老南京,跟我們沒有區別,斬鹽水鴨,吃牛肉鍋貼,夏天一把芭蕉扇不離手,撲蒼蠅拍蚊子,芭蕉扇用碎布滾了邊,這樣耐用。 

無盡里的北頭是回民小學,教室樓的牆漆成果綠色,路過可以聽到裡面的朗讀聲。南頭是一個丁字路口,左轉是倉巷,有一個垃圾中轉站,右轉是李橋,即有名的李橋牛肉鍋貼店所在。 

幾座老國企廠建的職工宿舍樓是那一帶唯一的五層樓高的房子,其中一棟屬於我爸工作了一輩子的二鋼廠。我們搬進去時是嶄新的房子,那是我們家的幸福時代,那一年我考上南京一家赫赫有名的金陵中學,年底我爸被提拔成高級工程師,當選市勞模。 

這種公寓樓現在被叫作「老工房」,有「宿舍」之稱,建於上世紀的八十年代,由工作單位集資興建分發給職工幹部,是計劃經濟下的產物。 

「公寓」這個洋派的詞來自於房地產業發展後的商品房,三十年前,國內的幾座「公寓」是北京前門大街的「外交公寓」這種,無緣於普通人。我們「宿舍」的水泥外牆在新建之初都刷上明亮的油漆,天藍色,橘紅色,幾年之後蒙塵積垢,就辨不出原來的顏色,一律都是灰土色。一棟樓四個門洞,門洞叫「單元」,沒有電梯,沿這個單元門的樓梯走上去,每層兩戶或者三戶。樓梯拐彎處那半平米的空間,很快被那層的住戶放進了自行車,換季不用的家具等等,變成鄰里之間心照不宣的儲存空間。入住幾年後,「市場」替代「計劃」,工房轉私,按工齡折價購買,居民獲得房產權,這樣無盡里的住戶紛紛變成業主。 

等到父母都退休了,左鄰右舍裡開始有人離世,先走一步。每次我回南京,他們就會說起207室家中風後不到半年就……301家的婆婆與同住的媳婦不合,跳節制閘自殺……這些信息,都是吃飯時隨口說出的,那些熟悉的名字每每讓我驚得食不下嚥,父母和我彼此看着,沒有問出口的問題是:「下一個又輪到誰了?!」過了一會兒緩過勁來,繼續細嚼慢嚥那些家鄉菜――蘆蒿、茭白、鹽水鴨……慢慢也就忘了。生活還是要繼續的,別無選擇,就像《動物世界》紀錄片裡非洲大平原上的獅子偷襲一群斑馬,殺了一隻,其餘的斑馬瘋狂地奔逃,直到逃到安全的距離,牠們停下來,低頭吃草,好像甚麽都沒有發生。別人的死並不能教會我們任何更深的意義。 

父母選擇住一樓是因為每家後院有一個小院子,原先沒有院牆,只有一片十平米大的水泥澆的平地,比路面僅高出半吋許,這小塊地方被各家用鐵絲網圍成高矮不一的籬笆。我們住進去以後不久,一樓的山子家被盜,小偷翻過籬笆從後門撬鎖入室,偷了當時頗值錢的熊貓牌彩色電視機和短波收音機。山子父母是二鋼廠的前黨總書記,案發後不久二鋼廠就派了水泥匠在一樓圍起一道院牆。院牆只有兩米高,聊勝於無,有院牆以後破門盜竊的事沒有再發生,這樓裡幾乎每家都有老人,白天黑夜都喜歡在路邊樓前坐着,等於義務的街道值勤員。 

防得了盜賊,擋不住野貓聞香而動,院牆給了牠們查看各家伙食和開飯時間的制高點。牠們居高臨下,像古建築飛檐上的仙人騎雞,站在高處一動不動俯視老百姓卑微的生活。這些野貓除了吃一頓飯,絕對沒有想親近人的意思,不餓不來。我住無盡里的那幾年,我們家從來沒有養過貓,印象中我媽還是仇貓的,野貓偷吃過我們家春節前掛在外面的醃肉。 

餵貓是母親老年獨居時開始的。我爸去世後她到美國跟我們住了兩年,實在不習慣,決定回南京獨居。獨住影響健康,養寵物是一個辦法,她遂決定養貓因為比較之下貓最省事。貓的數量很快從一隻變成幾隻,加上鄰居晚上偷偷地把不想留的小貓仔扔進我們家的院子裡,後院在一年之後吃飯時間就固定吸引了二十多隻貓。每次我對她抱怨,或者轉達鄰居的抱怨,她都辯解說真正養的貓只有兩隻,大咪和二咪,其他的是流浪貓,前來吃白食的,並不屬於她。金牛出生後第二年夏天我們全家回國探親,住在無盡里,金牛發哮喘,貓毛可能是引發哮喘的罪魁禍首,做奶奶的她毫不猶豫地把大咪二咪都趕到了室外。從此以後沒有一隻貓屬於她了,但她每天定時餵貓,早晚各一次。貓糧來自郵購,網購不發達時,她託一個原來的學生在超市買了送到家裡來,這樣過了幾年,直到這學生患乳腺癌去世。然後國內開始出現網購,我幫她設了網銀,又設了淘寶賬戶,她可以在ipad上淘寶自己購物。賬戶的昵稱是「無盡里的貓王」,像是朋克搖滾樂隊的名字,她是第一代淘寶網的黑鑽客戶。熱心的快遞哥代替我這個遠在美國的兒子盡了搬運的義務,幫她把成箱的貓糧搬到屋裡靠近後門的位置。每年春節前我媽會給相熟的幾個快遞員準備一百塊紅包,壓歲錢。 

就這樣母親變成一個花錢買貓糧,勤勤懇懇餵野貓的獨居老人。我每隔一年回國探親,在無盡里遇到山子,他會乾笑一下,諒解地說:「老人嘛,寂寞,不怕花錢,買那麽多貓糧餵野貓……」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眼睛看着別處,露出不尷不尬的表情。山子與我同歲,也是家裡的獨子,他考大學落榜後複讀一年,考上南京審計學院,畢業頂替父母在二鋼廠上班,做到廠長秘書,後來二鋼廠倒閉,他憑着廠秘的職位分到一筆錢,買了商品房。他父親過世後,離婚後的他把自己的房子出租出去,每個月收房租,他搬回無盡里陪老母住。山子的生活,是我人生的另外一個版本,如果我大學畢業以後不出國的話,在南京的生活跟他大同小異。 

我見到山子必謝他對老媽的照顧,給他遞煙,有時還從美國帶了維他命或者魚油送他一瓶,煙或者禮送上去,他就很開心,打開了話匣子,「客氣啦!老鄰居不要客氣哎!」接着他會繼續問我每年給我媽寄多少美金生活費,她那點作退休教師的薪水,「買拉麽多貓罐頭,退休金不夠地哎!野貓還蠻挑嘴,阿姨把牠們慣壞啦,野貓不能餵,不該餵,越餵越多……」山子沒想看老媽的笑話,真是替她心疼錢,「阿姨是無盡里的貓王哎!」說到這裡他開心地大笑,山子一笑就顯得無憂無慮,胖圓的臉跟他少年時幾乎一樣,大了一圈而已。我們都感慨,無論男女,各人中年後的樣子,跟自己的父母都是越來越像。 

自從我媽去世後,我幫她料理後事,其中一個任務是盡量處理掉舊家裡的破家什,為以後的賣或者租做準備,我進進出出無盡里,在街上叫了收破爛的把家裡的破鍋破碗,缺了腿的椅子,舊被褥,破棉花胎都搬走,再花錢叫清潔工來打掃。晚上睡在那裡,我特意買了嶄新的牀單和被子。不知道為甚麽,我總是偶爾會聽到我媽在哼歌兒,那還不是夜深人靜的時候,是在白天,比如早上,中午和傍晚吃飯做家務的時間,我一開始覺得是因為自己耳鳴的毛病,後來發現不是耳鳴。甚至山子也提到,他說老聽到我們家裡傳來收音機的音樂節目,放的還都是些老歌,其實家裡早就不用收音機了。 

老媽被稱作貓王,還有一個原因,總是情不自禁地哼歌,尤其在她伺候貓,準備貓糧的時候,她會唱個小曲兒。一聽一聽的貓罐頭,一包一包的乾糧,在她哈腰駝背地搬運中,竟然像一隻一隻可以伴奏的帶魔力的器物,隨着她瘦小的身體用力,在青筋暴起,骨骼嶙峋的老人的手上,它們變成對話另外一種生靈的妙物,伴着老人神叨叨地自娛自樂地唱和說。我們每週兩次定時的電話裡,她會說小黑今天很開心,小白好像感冒撐不了幾天了,老黃還是喜歡欺負小貓,雖然牠自己的獨眼都快瞎啦……我會問:「去年冬天你不是說小白已經掛了?變成貓乾屍了?」她道:「叫小白的有好幾隻貓呢,貓乾屍每個月都有,我不記得你指的是哪一隻。」 

不是每一隻貓都享受命名權,大部分野貓極其膽小謹慎,吃飯時盡量不靠近人。因為流浪在外,加上沒有被閹割,母貓不停地生養,先天病殘的小貓比比皆是,大部分野貓的壽命最多三年。在院子的牆角邊有五六盆天竺花和月季,打掃時會在花盆下翻出貓的乾屍,僵硬得已經像一塊皮革,貓的眼珠已經被螞蟻吃掉,只剩下空空眼眶。生與死的輪迴,飛快地度過貓的一生。 

這些沒有名字尚且活着的野貓,會在吃飯時間瞬間佈滿我們家後門外那個小小的院子,牠們低頭圍着裝貓糧的餅乾盒子,個頭大的老貓知道繞過嬌弱的小貓,大貓不會把食物一搶而光,總是留一些下來,留給等在後面的小貓,整個小院子裡貓頭點動,像是鋪了一張飛毯,黑白貓的圖案像形狀簡單的地圖,貍花貓的棕灰色條紋是帶花的草地。老媽過世後我在無盡里第一次獨自餵貓,站在這些會叫會動,臭烘烘的小東西之間,牠們不停地用頭蹭着我的腿,我手裡的貓罐頭裡的肉發出馬肉和魚粉的腥味兒,我趕快放下罐頭,貓們一擁而上,甘之如飴,爭搶但還算有序。 

但是我不可能永遠留在無盡里餵貓,葬禮後我在南京只有三天時間就必須回美國!這也是我跟我們家的左鄰右舍的話,他們克制的眼神裡我看到他們對我這個遠行的兒子的責備,這個兒子白養啦。山子勸我不要再餵貓,你越餵,牠們就越多,貓仔生得越勤,關鍵是中斷食物來源!他用這個簡版的馬爾薩斯人口論來說服我,讓我堅壁清野把野貓趕走。我聽從,到了晚上飢餓的貓徹夜在門外抓撓,不屈不撓地哀怨地叫,讓我害怕,我幾乎不敢跨進後院。 

我幾乎一夜無眠,掐着超市早上開門的鐘點去那裡買貓糧。超市在朝天宮西街,出門前我怕找不到地方,特意問了坐在樓前的鄰居。「穿過無盡里和倉巷,走出七家灣,往左走漢中路一刻鐘就到!」清早小街上人還不太多,出來買早點的幾乎都是老人,手裡提着油漬麻花的環保袋,上班的人推着電瓶車,臨街的老平房大部分至今沒有衛生間,街角的下水道口留着新倒出的屎尿的殘迹,在早晨的空氣裡發出刺鼻的氣味,過路的人都視而不見地繞着走。 

李橋的牛肉鍋貼店已經開始早點檔,一個店伙計在門口切菜,旁邊敞口大盆裡是肉紅色點着蔥花的牛肉餡,另一個伙計在生爐子,那是最大號的直徑超過一米的大爐子,燒煤,每天早上點火,晚上收攤時熄火,爐子上的煎鍋貼的烤盤有小圓桌的桌面那麽大,生鐵製的烤盤的黑色已經被牛油浸潤得像打過蠟的漆器。生爐子是用報紙捲起來做火引子,爐膛裡垂直架上幾塊煤餅,然後把爐底塞的報紙點着。一陣的白煙和黃煙過後,隨着爐子的對流效應,火勢順着爐膛往上走,幾分鐘以後煤芯子被加熱點着。我路過時正是一陣白煙帶着嗆鼻的煙味兒嘭地從爐子上升起,濃煙在店門口的空地上散開,白煙中帶出牛肉鍋貼出爐的香味。我猶豫着是不是先吃早飯,買一碗牛肉餛飩加一兩半鍋貼。 

我朝店門口走,這時白煙裡走出一個老太太,是我媽的模樣,準確地說是我媽十年前的樣子,瘦瘦小小,背微微哈着,穿着從美國買的寶藍色的絨外套,絨外套嶄新得一塵不染。她手裡還提着一客鍋貼外賣,裝在極薄的塑料袋裡,掛在手腕下面。她沖我安靜地笑笑,還點了點頭,無聲地走過我的身邊,朝無盡里的方向走去。我注視着她的每一步,我心裡疑疑惑惑,也許這就是一個長得像我媽的老太太,在無盡里這一帶這樣的老太太多了去啦。她的走路姿勢很特別,從背影看帶着慢性腰椎病患者典型的一肩高一肩低的樣子,我盯着那背影看,確信這老太太就是早十年前的老媽,連她手裡的鍋貼外賣,我都知道是帶給老爸的,因為他起得晚。 

她認出面前的中年人是她的兒子嗎?飢腸轆轆,一夜無眠後鬍子拉碴,眼底有缺覺後的黑色,看她的樣子是沒有認出我來。我坐進店裡,店裡面只有一兩個顧客,我把小票交給服務員以後,過了一會兒一碗牛肉餛飩和鍋貼就端上來。海碗裝的餛飩漂在牛肉清湯裡,滿滿一碗,湯上密集地撒着蔥花和芫荽葉子,我用塑料勺子兜起一個餛飩,湊近嘴邊吹了吹,倒進嘴裡,熱湯熱飯讓我的大腦清醒了一點,剛才那個老人真的是我媽嗎?如果是,她怎麽可能不認我? 

在無盡里人們彷彿可以永遠活下去。 

我的計劃是盡量利用這幾天,把舊家的家具處理掉,然後決定是否把兩居室賣掉。跟我商量賣房的人除了山子就是我中學時的好友許靜。這兩人都反對我賣或者出租房子,理由都是這套兩居室應該留着,等升值。 

許靜給我發了一些無盡里那一帶的房地產情況,或者是市政府開發老城區的規劃新聞,包括改造城南之樣榜作品――漢西門,轉發時她特意注明無盡里也會被改造成漢西門的樣子,她不止一次地說「三元巷以南,紅土橋一帶的舊房都會有很大的升值空間,不應該急匆匆脫手。」 

許靜從工學院畢業後一直在建築設計院工作,舊城改造是她的營生,一說起來就沒完。她隨口舉漢西門為例,說那個破爛的原先是棚戶區,現在改造成為南京最熱鬧的商業小吃一條街,漢西門的物業翻番。漢西門我去過,街道還是原先狹窄的小街,但路牌是嶄新的,帶民國風的藍底白字,漢西門的城牆傳說是晚清傳下來的,城牆外一個同時期的土地廟,現在都修葺一新。城牆上掛了紅色的燈籠,城磚鋪得平平展展可以走路也可以騎自行車。 

土地廟過去一直是空的,泥菩薩在文革時被紅衛兵破四舊砸光了,現在也供上一個嶄新的土地爺,作陪的還有一個土地奶奶,這廟被配成一個夫妻店。街兩邊的舊土牆修葺粉刷,種了竹子和薔薇花,爬滿妃紅色花的牆面是新粉刷的……漢西門現在是一個高檔度假村的模樣,新近開發的飲食懷舊之地,年少情侶在那些粉牆下就着盛開的薔薇花相互拍照。漢西門原來是通向南京清涼山殯儀館的唯一的路,傳說南京大屠殺時的萬人坑之一就在漢西門外的安德橋。 

那些花木掩映下的土牆上還有字,墨筆正楷勾出兩句南京官話歇後語:漢西門――只出龍衣不出財,陡門橋的筷子――兩頭忙…… 

「龍衣」就是南京白話裡的「壽衣」,「不出財」是從「不出材」諧音來的,材者棺材也,這兩句話很陰損,現在公然寫到了牆上,還有少男少女倚偎着它拍照!「難道無盡里也會變成這個不僧不俗的樣子?」我問。 

許靜奇怪地看着我,說:「你到底是要房價漲還是怎麽的?你又不住在這裡,你遠在大洋彼岸,隔幾年回來一次收收出租房的鈔票,又有甚麽不好?」我被她問得啞口無言,一天以後我就要起飛回到我的那個「大洋彼岸」,我恨不得馬上就走,在無盡里我不停地在周圍看到長相跟母親類似走路一肩膀高一肩膀低的老太太,不時聽到哼歌的聲音,貓叫,夜裡鄰居家傳出的嘔心瀝血的咳嗽聲……魂歸土,魂真的歸入土了嗎?還是她歸入水流,土地,空氣中,不停地再循環回來? 

我回到美國後很久跟許靜都沒有直接說過話,我們不停地在微信電話裡錯過,留下有一搭沒一搭的語音留言,還有隻字片語的短信。所有這些看得見和聽得見的消息中,她從來沒有提到過一個「貓」字,我覺得很奇怪。有一天跟她約定視頻通話,兩人都沒有爽約,我們終於在手機屏幕的方寸之間面對面。 

「我叫阿沙去無盡里的房子裡看過,而且不止一次,沒有問題的,你放心。」阿沙是方靜的追求者,她離婚以後交的男朋友。 

「貓呢?沒有人餵,那麽多隻,怎麽辦……」 

視頻上許靜伸手把手機擺正了,道:「他真的每隔段時間去過那裡,但他從來沒有看到過貓。他的車後備箱一直帶着貓糧的,還是你在南京時買的那幾包……」 

「那他都是甚麽時候去的呢?會不會正巧他去的時候貓不在呢?」 

「中午時去過,傍晚時也去過,都是貓吃飯的時間啊。」說到這裡,她的臉上現出一絲笑意,「貓吃飯」是我們小時候玩過的動作遊戲,比劃搖頭和洗臉的動作。許靜辦公室的牆上掛着一個「寧靜致遠」的條幅,視頻通話的時候這個條幅上的字有時在她身後現出一部分,有時是「靜」字,有時是「致遠」,取決於她坐的姿勢。中學時代許靜一直是規矩的好學生,坐在我的右側前面兩排,我上課時無聊時朝她那邊望去,基本可以看到她聚精會神地盯着前面講台上老師講課,米白的塑膠框眼鏡露出鏡片的一角,天陰時會折射出教室天花板上的日光燈。現在許靜戴隱形眼鏡,瓜子臉上是精緻的妝容,口紅描得整整齊齊,紅得並不過分。 

「要是我回去,也許貓就會回來吧。」 

許靜搖頭說:「真的沒有那麽多貓啊!小葉你還不相信嗎?沒有一隻!阿姨走的時候近九十歲了,一個七老八十的老人,怎麽可能堅持餵那麽多年貓呢?沒有食物來源,那些野貓不也就散了嘛,小葉你放心!」許靜道。 

「好吧,好吧,謝啦!等我12月聖誕假期的時候回南京看吧。小靜你還好吧?12月時需要我帶貨儘管說哈,我除了換洗衣服沒有甚麽大行李,你知道的。」 

這次通話並沒有讓我安心,我並不太相信。在無盡里的那幾天貓群天天出現,並沒有散了的迹象。這些不再出現的貓變成我的夢魘,在夜裡隨着母親的靈魂一起在我的睡夢裡浮現。半夜我會突然醒來,聽着北風吹過屋頂,想像南京即將到來的冬夜,我歉疚得想哭,想到南京的遙遠又欲哭無淚,毫無辦法……那些孱弱的,因為飢餓和生病走路歪歪倒倒的小貓,像植物大戰僵屍遊戲裡的餓鬼一樣一波又一波地堅定地朝我走過來,而我彈盡糧絕,無還手之力。

有時我會從夢中猛然驚醒,發現獨自睡在客房,或者獨自睡在主臥的牀上,老婆為避我的鼾聲如雷,半夜換牀睡去了客房。過了五十歲以後,我打鼾的問題越來越嚴重,分牀睡成為現實。為了減少打鼾我甚至換了新牀墊。母親如果在的話,她肯定會說我嬌生慣養,打呼都能把自己憋到?換牀墊的幾千塊錢她肯定會覺得是浪費,你爸爸打呼一輩子不都活到八十歲啦?我們也沒有分牀睡啊! 

她比我勇敢,這是絕對的。她會毫不猶豫地把太多出生的小貓溺斃。春夏是貓仔出生的高峰季,母親用一大一小兩隻水桶做這件事。大的那隻水桶裡加了大半桶水,丟進貓仔,把小水桶桶底向下扣進大桶裡,母親骨骼粗大的手用力按着小桶,往下壓,水桶下傳出細弱的貓叫,如果我在她身邊,她會一邊用力按住水桶,一邊側頭向我微笑,那個姿勢跟她包餃子前揉麵團一樣,上身微微前傾,讓身體重心壓在手上,如果我恰巧這時進門,她會側臉向我微笑,手裡揉麵的活並不停下,廚房裡飄出水芹菜和香菜的味道,混合着蔥薑蒜熱油熗鍋後的香味,這種氣味幾乎伴隨了她的一生。我記起的越多,遺忘的更多,那些努力想浮出水面的陳年往事,跟貓一起進入我的睡夢。 

老爸腦溢血走後的那些年裡,只要她在南京,一直是獨自生活。每天她起牀,燒泡飯,吃飯,然後洗碗,掃地,餵貓,每星期五的晚上北京時間八點鐘等我從美國打電話……她開着收音機跟着哼歌,收音機被淘汰以後,她用智能手機上的播音裝置,從山子那裡學會下載數碼版的歌。 

跟許靜視頻後過了兩天,她給我發了留言:「小葉,我仔細問了阿沙,他說開始去無盡里的確看到過貓,最多七八隻,沒有你說的那麽多。到後來他再去時就越來越少了,每次出現兩三隻吧,對的,就是這個數,並沒有你說的二十多隻,他可以保證。」 

我留言謝謝她,貓的數量越來越少,這絕對是一個進步,可見這些小東西沒有食物來源也就散了,馬爾薩斯理論起作用啦。 

過了一會兒,她用語音再次回覆:「是啊,天氣開始冷了,南京這個秋天寒氣足,又是風又是雨,在外面過夜的野貓壽命也短了,下霜以後牠們都不會活到年底。」 

我暗自鬆了一口氣,但不好意思說出口,為了把那些野貓趕走,我甚至請山子拿汽槍打貓,若打死幾隻,其它的貓看到同伴死得很難看,也就不敢來了。這個辦法最後是否實施,不得而知,我每次給山子留言問他,他都是含糊其辭,用老南京的話說「不煩神!不煩神!」我這樣在萬里之外,有貓沒有貓都不會騷擾到我,也許,我真應該不煩神……一想到牠們徹夜在一樓的圍牆上站立,哀叫,就像有一個幻肢在千里外作痛,我看不到都覺得抓心撓肺,坐立不安。 

12月底回到無盡里,開門後發現阿沙已經按照我說的,把我覺得破爛的大部分家具處理掉了,只留下一張小牀,一張小桌,一把椅子。牆壁也按我的要求重新粉刷,舊的布窗簾都換成新的百葉窗,舊房的氣味少了很多。除去了家具,兩居室看着空蕩蕩的,比原先敞亮,像流行的極簡主義的室內佈置。我一抬頭,發現客廳牆上的舊掛鐘還在,可能他忘記取下了。掛鐘是用電池的,按鐘點會報時,母親去世後掛鐘的電池用完了也沒有人管,鐘一直停着。我走過去伸手取下它來,找了一節新的二號電池給它換上。換了新電池鐘還是不走,秒針像打擺子一樣,在鐘面左下方的阿拉伯數字6和7之間來回抖動。這掛鐘有年頭啦,是我們新搬進來時,我爸的科室送他的禮物,那時還沒有暖房的說法,鐘是用賣科室的舊報紙的錢買的,免得大家再掏錢送份子。我把這隻不走的鐘取下來倚牆而立,準備一會兒帶出去扔垃圾桶裡。鐘形橢圓,站不穩,一會兒就啪地一聲倒在地板上,我復又把鐘掛回牆上。

彷彿把積蓄的時間最後都釋放出來,它突然當當地響起來,響了好多下,過後又無聲無息,秒針還是在那裡打擺子。外面開始下雨了。 

南京冬雨極寒冷,屋裡沒有暖氣,工房的牆壁薄得像紙一樣,小街上行人的說話聲都聽得一清二楚。我把帶來的羊毛衫都像裹粽子一樣都套在身上,打開父母臥室裡的衣櫃想在裡面找一件厚的冬衣,整個衣櫃的門隨着我手輕輕一拉脫落下來。裡面空空蕩蕩,母親去世以後她的衣物完好的基本都已經送人,破舊的都燒掉,現在衣櫃裡只掛了一件羊皮襖,外面罩着一件呢子中山裝,那是父親留下來的,中山裝是全毛的料子,父親非常愛惜,只捨得在重大場合穿,結果一生都沒有穿過幾回。 

我取了羊皮襖穿上,外面又加了中山裝,毛呢料子和羊皮的重量,瞬間壓在我的身上。不知道是我年過五十以後鈣流失身高縮了,還是母親年輕時的身高比老年時高很多,羊皮襖穿在我身上大小正合適,這兩件幾十年的舊衣服居然還很擋寒,我的後背像被人抱住一樣慢慢熱了起來。 

羊皮襖和中山裝裡發出樟腦丸氣味中有舊紙張的霉味,我低頭看下衣櫥的底部,果然那裡還堆着十幾本舊掛歷,那是父親退休後收集的國內各省博物館的掛歷,銅版紙,印刷精美,可以當文物美術畫冊觀賞。暖和起來的我管不了那麽多了,我用雙手托起掉下來的木門,複合材料的門也輕,我托着它把它照原樣安裝回去。通向院子的那道鐵門那邊傳出微弱的聲音,有點像小嬰兒,仔細聽是貓叫聲。我走過去拉開門,院子裡除了幾盆枯死的月季和天竺花甚麽都沒有,地上的原來裝貓糧的幾個鐵皮餅乾盒裡空空,一個盒底還積了骯髒的雨水。我站在院子中間四顧,院子的頂棚是綠色的玻璃鋼,雨下得很大,樓上幾層的陽台的排水道流下的雨水都打在頂棚上,發出轟轟的響聲。離上次我回來奔喪已經又過了半年,院子的地上真的很乾淨,貓的氣味也散了。我站在那裡鬆了一口氣。過了一會兒,院牆上很快竄上幾隻小小的影子,先是一兩隻,接着越來越多,差不多十隻的樣子,牠們在牆上站定,豎起的耳朵,試探着喵呀喵呀的叫聲,然後敏捷地跳下牆,慢慢朝我這裡走近。這些是幸存下來的野貓,牠們以為這個穿羊皮襖的是以前那個每天定時發放貓糧的人,時光倒轉,混吃混喝的好日子又回來了。牠們跑過來站在我的腳邊,那一瞬間我都忘記自己是誰,羊毛襖裡發出強烈的氣味,過去的幸福歲月又回來了,沒有人死,也沒有人離開。


​凌嵐,本名謝淩嵐,1991年畢業於北京大學中文系,1997年畢業於紐約市立大學商學院,翻譯出版《伊平高地的一扇門》、《牛頓,遠控力量,帝國主 義》、《普拉斯書信集》等,曾獲2016年騰訊.大家「年度作家」獎。現居美國, 北美中文作家協會會員。